王庆民

2月1日，缅甸军方发动政变，以去年11月大选存在舞弊为由，扣押了国务资政翁山淑枝和总统温敏等全国民主联盟（民盟）政要，由军队总司令敏昂莱接掌大权，并实施为期一年的紧急状态。消息一出，震惊全球。

此次政变意味着缅甸自2015年起民主派与军方共治的终结，军方重新垄断了政治权力，缅甸民主化进程也再度夭折。

这一切看似突然，却有迹可循。从历史上看，缅甸军方就有在民主派于选举获胜后拒绝承认选举结果、发动政变中止民主进程的前科。1990年，缅甸举行了1960年以来首次多党选举。翁山淑枝领导的民盟借“8888民主运动”之劲风，一举夺取议会近五分之四席位。而军方则宣布选举结果无效，还软禁了翁山淑枝等民主派领导人，让初见曙光的民主政治胎死腹中。30年后的故伎重施，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惊奇。

不过，军方本次政变并非是对历史的简单模仿，相同的行为，其环境、动因、影响都与30年前的那场政变颇为不同。今日的缅甸，已经历了长达10多年的民主化过程，民主政治日臻成熟。可为什么还是重演了历史？

2010年起，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下，长年闭关自守、民生凋敝的缅甸开始走向开放与民主。垄断权力的军方宣布还政于民，推出了登盛领导的巩固与发展党（巩发党）文人政府。不久后，又开放了党禁，被取缔的民盟得以重新合法活动，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翁山淑枝也重获自由。2015年，民盟在大选中大获全胜，开始执掌政权。2020年大选民盟再度大胜，蝉联执政。

仅从这些迹象看，缅甸的民主化进程似乎一直在顺利推进。但事实并非这么简单。

翁山淑枝领导的民盟重返政坛、取得执政权后，一直试图清除积弊，将缅甸带上民主和繁荣的快车道。但无论是想伸张民权，还是改善民生，都面临着旧势力、利益集团的阻挠。而最大的利益集团、革新最大的障碍，即是掌政数十载、势力根深蒂固的军人集团。

民主化开启后，缅甸军方不愿意也未曾退出政治舞台。在不得不启动民主改革的同时，军方采取了各种方式延续权力。登盛的巩发党就是军方扶植的傀儡政党，代表着军方的利益。缅甸宪法还规定，国会的四分之一议席由军方直接任命产生，并握有重大议案的否决权（须超过四分之三议员同意）。

这就导致民盟主导的各种改革措施遭遇军方的掣肘。凡是涉及军人利益的，改革就寸步难行。如军方垄断了缅甸境内油气、宝石、有色金属等各种矿产的经营权，从中攫取了巨大利益，民间无从染指与监督。在涉及少数民族冲突问题上，军方向来说一不二，使得缅甸境内和平进程遥遥无期。军方还和各级腐败官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军方人士直接参与了各种腐败行为，都得到了军人集团同僚的庇护。

翁山淑枝和民盟则试图削弱军方权力。民盟积极培育公民组织，壮大民间力量以挑战军人和旧官僚的专权。这些组织在反腐败、社会福利改革、资源与环保等领域威胁着军人集团的既得利益。民盟议员在议会也经常提出诸如政治体制改革、司法独立等方面的议案，都涉及军方及其代理人的权力得失。军方对此当然不满，军内强硬派日益抬头，试图恢复军政府统治。

从根本上说，军方是保守派，穷尽一切手段也要捍卫军人的特权，从内心深处不愿意缅甸彻底的民主化；民主派则相反，其目的正是为了推动转型、去军政府化，实现真正和完全的民主政治。这使得双方始终矛盾剧烈、貌合神离，脆弱的政治平衡随时可能被打破。

2020年11月，民盟再次取得选举大胜，而军方扶植的巩发党进一步边缘化，军人集团更加不安。他们知道，如此发展下去，军方终有一天会被驱逐出权力核心，丧失特权地位和丰厚的利益。这是军方发动政变的主要动因。

民盟自身存在的一些弊病，则让军人有隙可乘。民盟执政五年来在发展经济、改善民生方面成效不彰，令不少国民怀疑其执政能力。去年以来，冠状病毒疫情肆虐缅甸，民盟也未拿出有效对策。还有，民盟成为执政党以来，也开始滋生腐败、官僚主义，内部的权力滥用和对民主阵营其他派别的针对也时有所闻。至于多数民众仍旧投票给民盟，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罢了，但对民盟的信任度已有下降。

在国际上，翁山淑枝和民盟政府的权威更受到激烈质疑。这主要是因为翁山淑枝积极为缅甸军方屠杀罗兴亚人的种族灭绝行为辩护，让她“民主女神”的光环迅速暗淡下来。西方国家和各人权组织纷纷谴责翁山淑枝，削弱了后者在国际上得到的支持。美国政局的动荡、西方各国疫情肆虐，无暇干预国际事务，也让缅甸军方少了顾忌。

政绩不佳、国际支持减少，翁山淑枝和民盟的虚弱给了军方可乘之机。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军方，发动了蓄谋已久的政变。

因政变刚刚发生，缅甸政局尚未明朗，各方对缅甸未来走向何方众说纷纭。以笔者看来，政变木已成舟，中短期内不会有新的变数。面对军人的枪杆子，没有武装的民盟只能束手就擒。反对政变的非暴力公民抗争会发生，但是规模不会很大。缅甸军方的社会控制力，高于西亚北非及东欧多数国家。

至于国际干预，缅甸民主派也难以过多指望。虽然美国、欧盟、澳大利亚都发表声明批评政变，美国声称会采取行动，并在两天后认定为军事政变，将暂停缅甸部分援助，但恐怕口惠而实不至。

美国曾一度十分重视缅甸，前总统奥巴马和国务卿希拉莉均曾访问缅甸，敦促军政府民主改革和对外开放。但特朗普执政后，美国一直采取战略收缩，大幅减少了人权干预。拜登刚刚上台，又被内政所困，很难迅速扭转特朗普的政策。即便西方国家再度制裁缅甸，也是象征大于实际。

此次政变反映了“后发民主国家”民主政治的脆弱性、民主转型的可逆性。在这样的国家，旧势力根深蒂固，民主派软肋多多，民主政权缺乏稳定性。尤其在军队国家化、中立化实现之前，一切政治契约都是没有保障的，有枪杆子的一方可以轻易撕毁，让来之不易的民主化成果付之东流。

军方在政变后发表声明，声称会在一年后重新选举，再度还政于民。这一说法是值得怀疑的。根据民意概况，若一年后再次举行大选，基本可以确定民盟仍会大胜，这是军方所不愿意看到的。军方的政变目的不可能只是临时拥有一年专政权力，他们希望的是永葆军人在缅甸的特权。

因此更大的可能是，军方会强行进行有利于自身的政治改革，如进一步增加军人在议会的席位、由军人担任更多政府要职等，并通过制度与法律给民盟“穿小鞋”限制其发展。如果翁山淑枝和民盟拒绝接受，重新大选就会无限期推迟，缅甸将再度沦为军人长期专政的国家。

作者是《中国战略分析》杂志撰稿人

国际政治研究者，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