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斯基德尔斯基

从某种程度上说，英国脱离欧盟是前首相卡梅伦机关算尽太聪明。2015年，为了降低英国独立党运动领导人尼格尔·法拉奇（Nigel Farage）的号召力，以及确保保守党在即将到来的大选中获得多数，卡梅伦承诺举行关于英国是否应该留在欧盟的全民公决。

他预计会赢并让英国留在欧盟。第一个目标达到了，但在2016年的欧盟成员地位全民公决中“脱欧”派胜出，卡梅伦立即辞职。

从这个角度，英国脱欧不过是历史的意外，是政客战术性误判的结果。但这是对复杂原因的肤浅的解读。德国哲学家黑格尔写道：“密涅瓦的猫头鹰只有在黄昏来临时才展开翅膀”，这句话的意思是历史的方向只有在事后才看得明白。这生动地演绎了意外后果定律。卡梅伦政治投机的后果出乎意料，但他的政治热情昭示了黑格尔的世界精神——推动历史的看不见的力量。

这一观点认为，英国脱欧在某种程度上是命中注定。平心而论，所有参与争论的人，当时都没有这么认为。脱欧派和留欧派都认为结果是开放的，竭尽全力确保自己获得想要的结果。

但事后看来，英国的分离有那么些不可避免的味道——就制度而言，不是从欧洲分离，而是从欧盟分离。可以说脱欧派本能地感到黄昏正在来临，而留欧派没有。

毕竟，英国加入欧盟很迟，地位也比较尴尬，它的历史的份量也日益制约着欧盟的未来。回头看，决裂始于英国决定不加入1992年马斯特里赫特条约所建立的经济和货币联盟（EMU）。

欧盟预期所有成员国都会加入EMU，这是通往政治联盟的里程碑。欧盟领导人将2012年至2014年欧元区危机——源自单一货币缺少政治对应物——视为必要的刺激，驱使进一步建国（state-building）。

危机之后，欧盟试探性地迈向财政联盟、银行联盟以及欧洲央行的最后贷款人功能（尽管大部分仍停留在纸面），以增强欧盟委员会、欧洲理事会和欧洲央行的监督和监控权。2019冠状病毒疫情所导致的经济危机，带来了雄心勃勃的财政救援计划。因此，脱欧派所看到的欧盟经济结构中的联邦主义逻辑是正确的。

但联邦主义果真是欧洲的宿命吗？许多联邦主义者指出，如果欧盟27个成员不全面推进政治联盟，欧洲就将全面退化为民族国家的简单叠加。

但是，这一二元论选择显然是错误的。欧洲有多种可能前景。其中之一是德国前财长沃尔夫冈·朔伊布勒（Wolfgang Schauble）所谓的“可变几何”的欧洲。以德国为首的核心成员国集团将充分联邦化，让单一货币体系能够运转，而地中海集团可选择更加弹性的安排，如可调整汇率。

这条路径可行且合乎逻辑。之所以没有遵循，不是因为它没有吸引力，而是因为它令人想起（可能令人不快的）老思维，即欧洲天生存在生产性和非生产性的部分和种族。但这仍然是一种可能。

更有吸引力的前景是现代化的中世纪精神。肯特大学（University of Kent）政治学家阿德里安·帕布斯特（Adrian Pabst）描述，今天的欧洲制度由“各种机构，互相交叠的司法辖区，多种成员资格，多中心主权，以及水平不一的治理组成”。这个欧洲不是基于法律契约，而是基于现实和社会关系。

忠诚源于距离较近，而非护照，而“互相化”是承担共同任务的动机和方法。这个欧洲严肃对待诸如补贴和公地的悲剧等思想。它的前景是一个公民社会，这个社会能够在不需要联邦主义者认为不可或缺的中央控制，就承担所有经济管理任务。

二战结束后，去中心化的欧洲的思想，提供了一条在希特勒式帝国的破坏和民族国家相互开战这两个极端间的有吸引力的道路。它在德国本身也有显而易见的特殊吸引力，德国建立了基于弱联邦主义的联邦共和国。凯恩斯也被结合“小政治和文化单位共同构成更大、或多或少紧密联结的经济单位”的思想所吸引。

如果欧洲沿着这条线演化，英国可能不会那么疏远欧盟，因为欧盟本身也会有所不同。但是，在帕布斯特看来，欧洲的概念屈服于让·莫内（Jean Monnet）等建国者（state-builder）的工具性“新功能主义”和哈耶克派的“秩序自由主义”。哈耶克想要基于规则而非范式的市场秩序。

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是现代化封建主义前景在未来是否有一席之地。一方面，它缺少明显的分析优势，这对于一种思想是否赢得学术推崇至关重要。社会科学家可以言必称国家、市场和社会，将自己的工作分类为政治学、经济学和社会学，但让学术边界钝化的社会思想机制，让他们如同搁浅的鲸鱼一样，不得学科之门而入。

此外，尽管封建的欧洲在宗教和文化上充满了生机，但经济上却是死水一潭。文艺复兴的城邦是现代性的先驱，创造了灿烂的思想和艺术，但没有诞生技术进步，生产率增长以及人均收入的提高。是西北欧新建立的统一民族国家实现了经济腾飞。

今天的民主国家的首要任务是成功结合地方主义和集中化的控制，后者为持续经济增长和可接受的条件平等的基础。也许欧洲能够实现这一点。英国脱欧则告诉我们，我们还没有找到这条路。

作者Robert Skidelsky是英国上议院议员，华威大学政治经济学荣誉教授。

英文原题：Was Brexit Inevita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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