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是否适合当总统，与特朗普是否会再次当选总统，完全是两回事。《尚书》有言：“君子在野，小人在位。”这类例子太多了。李煜、朱由检（崇祯）、李自成、张献忠都当过皇帝，但并不等于他们适合当皇帝。

至于特朗普是否适合当总统，不同理念者有不同回答。那些只管个人和美国短期利益的民族主义者和民粹主义者，当然认为他适合当总统，最有个性最有范儿。但是，从美国国民、美国和人类的长远利益看，特朗普并不适合当总统，因为他有诸多严重缺点。

特朗普的五大缺点

特朗普的第一大缺点是拒绝面对真正问题。虽然美国是超级大国，但也面对诸多国内国际问题。什么是他应该面对的真正问题？其中，最重要的问题是美国国内的贫富差距问题。特朗普并不正视这个问题，没有将之作为美国的头号矛盾。

有一些数据是美国政府尤其是特朗普所必须承认和面对的，这些数据切切实实是美国自己的问题，与任何国家都无关。50年来，美国国内生产总值（GDP）从1970年的1.05万亿美元，增长到2019年的21.43万亿美元，增长约20倍，还不包括美国企业在国外的利润及其他资产扩张。但是，美国经济学家希勒（Robert Shiller）指出，美国经济的增长主要是让1%的富人变得更富，财富更加集中。另一经济学家克鲁格曼（Paul Krugman）也揭示了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贫富差距惊人加剧。

1973年以来，尽管平均收入大幅提高，但家庭中位数收入只有轻度增长，最大的好处落入了极富者囊中。根据美联储的研究，美国首席执行官的平均收入，和普通全职工人工资相比，从20世纪70年代的40倍，扩大到21世纪初的367倍；“二八定律”有向“一九定律”转化的倾向，即10%的人占有90%的社会财富。最新数据和研究表明，2015年，美国95%的家庭收入仍低于2007年。但是，最富有的1%人拥有的财富却持续增长。

投资家索罗斯（George Soros）评论全球化说：“赢家很少甚至从不补偿输家，但潜在的赢家却拿出足够多的金钱，来宣扬全球化带给所有人财富。”这句话完全适用于美国。美国资本家从全球化中获得巨额好处，但国内分配严重不均。可是，特朗普并不正视这个问题。

特朗普的第二大缺点是转移矛盾，推卸责任。尽管美国的问题主要在国内，尤其是贫富悬殊，与他国没有任何关系，但他不敢把矛头指向利益集团，也无法解决贫富悬殊问题，于是把国内问题归咎于外国。他要归咎的第一个国家便是中国。

特朗普认为，中国偷走了美国的工作岗位，赚了美国太多的钱——美国吃亏了。

事实真的如此吗？不是。首先，当今全球经济分工格局，设计者不是别国，正是美国。2005年，著名作家弗里德曼（Thomas Friedman）在畅销书《世界是平的：21世纪简史》中力赞全球化及全球分工，并大量描述印度对美国中低端产业的取代。注意，此书首先强调的是印度对美国的取代前景，只不过实际结局是中国发展了更多中低端产业。因此，当今国际分工格局完全是美国主动的战略设计。

其次，说中国偷走美国人的工作机会，更是自相矛盾。2019年，特朗普还自诩美国失业率为50年来最低。若此，怎么能说中国及印度等国家偷走了美国人的工作机会？即便印度、中国加入全球化，导致美国中低端工作机会流失，那也是早期的事，其影响早已递减至微，否则美国失业率怎么可能降至50年来最低？要知道，50年前中国尚未加入全球化。因此，特朗普对中国的这个指责不但缺乏根据，还体现了他思维混乱。其实，印度也承接了美国许多产业，“偷走”美国许多工作机会，但特朗普为什么不指责印度呢？道理很简单，因为美国认为中国比印度更有威胁，所以欲遏制中国。

再次，特朗普认为美国在中美贸易顺差中吃亏了，这也不符合事实。中国的确从全球化中获得巨大好处，但这些好处不是从美国偷盗骗取的，而是中国付出环境、资源等巨大代价，且与美国等国家所合作产生的全球财富增量中获得的。同时，美国不但没有吃亏，而且50年来GDP增长超过20倍，中美贸易的利润大头被美国获得。如前所言，美国的最大问题是财富增量的分配严重失衡。

特朗普的第三大缺点是缺乏信用，让全球无所适从。虚假、善变，似乎是政治人物的常见毛病，在国际无政府状态下处理国际关系时，尤其如此。特朗普患此病也不足为奇，但他的程度似乎太严重了一些。不管什么老大，都要让兄弟感到有方向、有策略、有信心。特朗普的翻云覆雨，让包括盟友在内的全世界都无所适从，世界的无政府程度越来越高。

特朗普的第四大缺点是缺乏大国担当。特朗普要使美国再次伟大，甚至奉行美国优先，这不难理解，可以接受。关键在于如何理解伟大和优先。要知道，美国不是普通国家，而是世界第一强国，承担不应推卸的国际责任。但是，特朗普狭隘短视地理解伟大和优先，在国际交往中近乎锱铢必较。他口口声声美国吃亏了，但他能否正视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给美国所带来的巨大好处？美国今天获得的丰厚利益，与美国霸权及领导力是分不开的。

同时，特朗普不断对全球公共事务甩手不干，如退出世界卫生组织（WHO）、巴黎气候协定等。这无疑加剧了全球无政府程度，导致全球军事安全、地缘政治安全和经济安全都受到损害，美国的国际领导力也受到影响。最直接的证据是，在冠病疫情这一全球重大危机中，西方国家没有向美国求助。这是百年来第一次。

特朗普的第五大缺点是打破旧世界却不能建设新世界。特朗普上台以来，动作很大。如果不是美国已基本把权力关进真正的笼子里，还不知道特朗普会把世界折腾成什么样子。尽管他仗着第一强国之实力呼风唤雨，但没什么高明之处。他欲打破旧世界，却没有提出有效的新方案；加剧了世界风险，却未让世界看到希望。

我甚至认为他存在智力危机。他的演讲并无多少深刻、精彩和特色，甚至缺乏必要的逻辑性。他的脱口秀再精彩，却未必适合治国。我还从他时而涣散的眼神中看出他的精气神不再连贯，常常出现前言不搭后语的情况。他很可能丧失了进行持续性思考的物理精力和体能，而持续性思考是战略思维和决策的重要条件。当然，特朗普有激情、个性，也坦率，甚至任性，不少民众可能喜欢，但这些特点对治国平天下未必是好事。政治是非常理性和冷静的事。

因此，特朗普不适合当总统。

特朗普能连任吗？

或许有人会说，特朗普毕竟当了总统，还是民选的，难道你要否定民主、否定人民？

我当然不是要否定人民，但“人民”是一个古今都严重缺乏反思的概念。人民是什么？人民的父亲是人民，人民的母亲是人民，人民的儿子是人民，人民的朋友是人民……在人类历史中，所有人民加起来只占两个字——人民；但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一个人就占了8.5个字（以中文翻译计）。法国社会心理学家勒庞（Gustave Le Bon）的《乌合之众》（1895年）说的就是人民，而美国历史学家霍夫斯塔特（Richard Hofstadter）的《美国生活中的反智主义》（1963年）说的也是人民，而且还是美国人民。对于人民，从来不乏错误的认知和选择，他们常常粉碎一个糟糕的世界，创造一个更糟糕的世界。

美国人民近几十年的日子的确不太好过，上升不大，有些人的生活水平甚至有所下降。但是，有几个问题值得拷问：第一，美国人民生活的问题，是该怪罪美国内部分配不公，还是该怪罪其他国家如中国、印度？一些美国人责怪他国偷走了美国的工作机会，但他国采用非法手段了吗？如果没有，那该怪他国还是怪美国的资本家？美国人连自己本国的资本家都无法约束，凭什么约束他国？这是不是欺软怕硬？有无理性可言？

第二，特朗普究竟能否让美国及世界更美好？如果某些问题从来就没有有效解决方案，特朗普会否使问题更糟？例如，人类从来没有解决贫富悬殊问题的有效方案，特朗普也不可能解决，盲目支持特朗普会否导致更糟糕的结局？

这可以拿中国历史作比较。明朝末年，被一句“迎闯王，不纳粮”煽动，就跟着李自成造反的民众，就是乌合之众。试想，在农业时代，若无粮食这一最重要的税种，国家靠什么运转？因此，“迎闯王，不纳粮”一定是骗局。然而，古今中外都不乏乌合之众。

反思民众的认知能力，可以大体预判特朗普能否连任。如果不是疫情，特朗普一定会连任。而今，由于特朗普对疫情及“黑命贵”运动处置失当（尤其是前者），使更多民众认识到他缺乏实在的应对危机和治国能力。之前特朗普的一些政绩，很大程度是托美国强大国力之福，是“官二代”“富二代”的玩法，并非他的真实能力。但是，不讲阶级性、不讲政治、不分国家民族的冠病病毒，撕破了不少伪装，让更多人认识到真实的特朗普，尤其是其治国能力。

但是，特朗普仍很可能连任，因为这主要取决于“人民”。要阻止特朗普当选，关键在于改变人民。然而，人民是很难改变的，我不认为当代的“人民”比李自成时代、义和团时代、法国大革命时代的“人民”有多少改变和进步。乌合之众总会为心中偶像的糟糕辩护，因为乌合之众从不会反思和否定自己，而否定偶像就是否定他们自己。因此，大量乌合之众是特朗普的坚强后盾，他们正在支撑起裹挟搅乱全世界，甚至没有赢家的选举和连任。

（作者是中国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