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新冷战”还是“后冷战”

时间:2020-08-21 07:24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纵横天下

随着中美关系持续紧张,新冷战的讨论也越来越有市场。然而,目前的讨论大多聚焦中美之间近年来的竞争和对抗,没有从更长时段的全球政治演变的历史进程和大背景作分析。

笔者认为,从历史比较的大视角出发,和战后国际关系的历史进程来看,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经历了三次大波浪;而我们现在正处于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的第三波。

2009年,美国原国家安全顾问布热津斯基在分析后金融危机时代国际力量,从西方转向东方时,使用了全球政治觉醒的概念。

笔者受此启发进一步发展,本文从战后全球政治参与者的扩容和参与程度深化的角度,提出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的三次浪潮的新思路,认为当前全球政治所处时代定义应当是“后冷战”,而不是什么“新冷战”。尽管存在有可能滑向“新冷战”的危险,但这种危险完全可以被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第三波的洪流所阻止。

第一波和第二波

上世纪40年代中期二战结束后,去殖民化运动中殖民大帝国瓦解,欧洲殖民地中的许多国家先后独立,诞生了大量的新兴民族国家。这些国家都期待在获得民族独立、国家主权后,尽快实现经济自主并实现现代化。这股去殖民化和亚非拉民族国家独立的全球浪潮,我们看成是全球政治大觉醒的第一波。

然而二战结束后不久,冷战的铁幕在全球落下,对这股洪流产生了巨大的冲击。新兴民族国家对此也采取了各种办法试图规避冲击,从上个世纪50年代的万隆会议再到不结盟运动,还有包括亚细安在内的地区性无核中立区建设的设想和努力等,都可以看成是这一波全球政治大觉醒,与美苏争霸两级对抗国际大格局之间的相互碰撞进程。

但是,以军事、政治、经济和意识形态高度分裂和强度对抗为特点的全球冷战格局,在很大程度上剥夺了这些刚刚独立的脆弱的新兴民族国家参与全球政治的意识、动力和能力。这些民族国家有不少在冷战中不得不选边站,编入到美苏的各自阵营之中。有少数国家例如中国、印度则采取了战略孤立来获得战略自主,从而保持独立和主权;还有的国家则因为超级大国介入而陷入战火之中,例如越南。

上世纪90年代,冷战结束后非黑即白的高度对抗的全球政治格局崩溃,全球从冷战时代以美苏以拥有大量核武器,获得相互确保毁灭(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 MAD)为前提的冷和平也宣告结束。

这个格局大变化的重要结果,就是引发了全球政治大觉醒的第二波。这一波具有以下三个重要特点,第一、中国、印度等冷战中自我孤立的大国,重新全面参与国际政治经济事务,并在参与现有国际秩序中得到了长足发展;第二、日本、德国等战后成为所谓的“半主权国家”的经济大国,也开始认真思考如何积极参与全球政治的问题;第三、广大中小国家则试图通过地区主义的扩大等,尽可能扩大战略自主空间,例如亚细安和欧盟的扩大等。

与此同时,冷战结束后美国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以冷战胜利者的认知出发,加上超群的军事经济实力,全球政治的另一个张力似乎又是朝着美国治下和平(Pax-Americana)的方向发展。因此第二波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是在全球政治多元化与美国霸权稳定论努力的相互碰撞中演进。

仍在演进中的第三波

以2008年全球经济危机为契机,全球力量在国家之间和国家内部以及非国家行为体的扩散并迅速变化,引发了全球政治参与意识的大觉醒和参与程度空前深化。我们可以将此称作是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的第三波。这一波目前仍然在演进中。

这一波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以中国、印度、巴西等为代表,在第二波积极参与全球化的新兴经济体的实力高速增长,要求国际秩序更加反映他们的利益,例如金砖国家的诞生,中国提出建立亚投行等努力;

第二,包括美国的同盟国在内的广大的国家,面对冷战后高速展开的全球化所带来的各种脆弱性,希望通过多边主义、地区主义和全球主义解决的意识进一步坚定,他们参与全球政治格局重组的主动性和动力也空前被激发。例如日本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也继续推进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欧盟尽管各国财政困难,最终通过巨额的应对冠状病毒的地区性财政救助计划等;

第三,以跨国公司、基金会等跨国行为体的国际合作为特征,带来超越原有的主权国家框架的全球政治意识的大觉醒,例如此次疫情中,美国的比尔盖茨财团作为世界卫生组织的第二大出资方,与中国积极合作,是在中美关系高度紧张中进行的。

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的第三波,是在全球各国以及非政府行为者的参与下,被广泛和深度激活的大洪流,与美国国内对于长期以来的霸权稳定论信念的基础动摇,美国要改变参与全球政治方式过渡期的焦虑愤怒的情绪之冲力之间的相互碰撞。当前中美关系的高度紧张,表面上看似乎是中美两家在政治经济军事甚至意识形态上的对抗。如果以此逻辑推演,新冷战论的结论也就不奇怪了。

然而,我们从上述分析可以看出,当前的中美对抗的背景,实际上是后冷战全球力量大变动和弥散,以及随之而来的全球政治大觉醒的第三波。我们生活的时代是后冷战而不是新冷战。

第三方认知的重要性

按照上述全球政治意识大觉醒第三波的三个特点,从根本上提供了阻止新冷战发生的动能。

以金砖国家为代表的全球新兴力量“群体性崛起”的历史趋势来看,如果美国的意图是要遏制每一个新兴大国崛起的话,新冷战将会重复发生,难道美国会有持续阻止今后每一个崛起大国的意志和能力?第三波大国的兴起,不是一个单独中国的崛起,而是一批国家的集体崛起。

尽管中国在过去30年发展速度超群十分显眼,但随着经济结构要升级,人民生活水平要求和社会保障需求增加,中国不再会以过去那种GDP至上为目标。因此,中国今后的发展必然是更加注重质量,而不是数量上的一枝独秀。这就意味着,印度、巴西、印度尼西亚等新兴大国的崛起,将很有可能会获得比之前更加多的国际关注。如果按照霸权稳定论的想法,美国就须遏制中国以及之后每个崛起的大国。这样的逻辑有多少可持续性和国际支持呢?

包括美国的同盟国在内的广大国家群所面对的主要挑战,是在继续享受全球化红利的同时,如何有效应对全球化所带来的各种脆弱性,而脆弱性中就包括中美新冷战。他们在主要的对应方式上具有很大的共识,那就是多边主义。

今年4月美国宣布停止向世界卫生组织(WHO)提供资金后,日本安倍首相在记者会上明确表示,日本没有考虑削减对WHO的负担金,必须支持WHO,因为传染病影响全世界,以WHO为中心的国际社会,须要团结一致应对。

据媒体报道,七国集团外长会议上也因为是否要在字句上加入“新冠病毒”,结果没有发表联合声明。这些都说明美国的盟国再继续保持与美国的同盟关系之际,不希望看到国际社会的分裂和多边主义的死亡。因此它们的战略判断,将越来越以自身长远利益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为主线,而不是盲目地追求集团一致性。

对于美国的盟友来说,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实际上包括市场经济、民主主义和多边主义三个方面。现在美国认为自由经济让自己吃亏,民主主义让自己弱化,多边主义没用的想法,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感到担忧。

中美如果新冷战,实际上更是对多边主义的直接打击。因此对于他们来说,重要的是不要被中美大国关系所左右,不让中美的对立让国际机构的中立性受损害,应该集中思考新的国际秩序,为多边主义当中新的共同利益的新内容充实努力。这些国家在当前中美紧张时,主要的战略重点是如何强化同中美之外第三方的关系。

跨国企业、全球非政府组织等国际社会力量参与全球政治意识觉醒,意味着它们将会对本国政府参与新冷战的冲动有抑制作用。目前的中美企业竞争、高科技脱钩等紧张关系,在这些跨国的社会力量看来,涉及大量的政治因素,它们要尽量规避并且有动力去抑制本国政府参与新冷战。

7月下旬,英国首相约翰逊同来访的美国国务卿蓬佩奥举行记者会,尽管在华为问题上保持一致,但也说并不是所有问题上都是反华。毕竟中英经贸关系在过去10年增加了四倍。英国已经脱离欧盟,再“脱中”承受得了吗?

例如中国企业抖音在日本有1000万用户,如果仅仅以中国企业就禁止,如何说服用户?日本的企业例如资生堂使用阿里巴巴的云服务,在被问及美国的禁止措施,该公司说涉及政治因素不便回答。4月初,日本也没有对中国产的无人飞机,采取像美国那样的完全抵制措施。

因此,后冷战会不会滑落到新冷战,不仅取决于中美两国的战略互动,全球政治上觉醒起来的国际社会广大的第三方的认知同样重要,他们不认同、不参与、不支持,新冷战就很难成立。

作者是日本国立新潟大学副教授

对于美国盟友来说,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实际上包括市场经济、民主主义和多边主义三个方面,现在美国认为自由经济让自己吃亏,民主主义让自己弱化,多边主义没用的想法,很大程度上让他们感到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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