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豪、罗金义

来源：《明报》

本月初白俄罗斯总统卢卡申科击败代夫参选的季哈诺夫斯卡娅（Svetlana Tikhanovskaya），第六度“高票”当选，延续其长达26年的执政生涯。他重施故技，将前银行家巴巴利科（Viktor Babariko）和知名博客季哈诺夫斯基（Sergei Tikhanovsky）入狱，让前驻美大使塞普卡洛（Valery Tsepkalo）流亡俄罗斯，确保自己在无竞争下连任总统。尽管几个月前卢卡申科的支持率只有24%，但一如既往最终获取八成得票率，触发选举舞弊争议和街头示威。防暴警察用严厉武力镇压，至日前已拘捕约7000人，西方社会广泛谴责。

卢卡申科抗疫不力，民怨积重，是暴发反政府示威的深层原因。白俄罗斯人口只有950万，但至近日已录得约7万宗确诊个案，是人均确诊率最高的东欧国家之一 ——邻国乌克兰至近日有逾9万宗确诊，但那里人口达约4200万；波兰人口约3800万，累计确诊约5.7万宗。白俄罗斯疫情严峻，主张“佛系抗疫”的卢卡申科难辞其咎。他不关闭边境、不要求民众佩戴口罩，甚至在“胜利日”如常举行阅兵。当地3月进行的一个调查发现，七成受访者认为有必要实施“禁足令”，逾半支持学校停课和雇员在家工作，但只有8%赞同卢卡申科的“佛系抗疫”。4月底世界卫生组织指出白罗斯已经出现社区传播，应该实施社交距离措施，但卢卡申科不予理睬。政府不作为，老百姓只好自行减少外出和自发戴口罩。英国约翰逊政府老早已放弃消极抗疫策略，但同样感染新冠肺炎的卢卡申科至今依然不为所动，其刚愎自用作风一目了然。

卢卡申科虽然拒绝限制国内商业活动，但疫情终究难免冲击经济民生。过去他提倡以个人自由换取社会稳定，声称这是“社会契约”，但许下的经济繁荣承诺，难对国民兑现了。根据世界银行于5月公布的经济报告，白俄罗斯的本地生产总值预计今年下跌4%，中期经济增长将会持续疲弱。其实早在疫情爆发前，其经济增长已经放缓，过去10年间年均增长率仅约1%。经济上白俄罗斯极度依赖俄罗斯，但两年前俄国石油税改，导致前者损失庞大外汇收入。在白俄罗斯的工业结构中，国营企业占比五成半，但卢卡申科鲜有进行结构性改革，而反对派的主要政纲正是推动经济自由化。疫情令老百姓生活百上加斤，逾半国民收入减少，绝大多数人对经济快速复苏态度悲观，这些社经因素也是示威的催化剂。

卢卡申科强调不会容许乌克兰革命在白俄罗斯重演，他的信心不无道理。当年乌克兰“独立广场革命”的成功要归功于变节的寡头商人、国会、内阁、军队和警察，导致前总统亚努科维奇众叛亲离。然而白俄罗斯不存在寡头商人势力，卢卡申科早已操控全国经济，要取代目前的商界菁英不难，他们若敢妄动甚或会自招牢狱之灾。白俄罗斯采取“超级总统制”，国会只是橡皮图章，更何况国会内其实没有反对派可言。

白俄罗斯政府本来主要负责推展经济，但卢卡申科当下只关注政权存续，加强控制各部门。两个月前他重组内阁，以强力集团（Siloviki）大将取代自由派担任要职，保证幕僚的政治忠诚。新总理戈洛夫琴科（Roman Golovchenko，刚在总统选举后按程序辞职），是安全理事会前秘书长、现任总统办公室主任谢尔曼（Viktor Sheiman）的党羽，绝对可靠；大选前被撤换的前总理鲁马斯（Sergei Rumas）被视为改革派，曾与巴巴利科共事多年，两人理念相近。卢卡申科对叛逆菁英绝情震慑，他们要不“被消失”，要不锒铛入狱，比较轰动的例子包括反对派领袖Viktar Hanchar于1999年失踪（料已被杀）、前总统候选人桑尼科夫（Andrei Sannikov）于2011年被判囚5年。

卢卡申科依赖忠诚的防暴警察镇压示威，而他对权力机关的软硬兼施甚有果效。白俄罗斯的强力部门由安全理事会、国防部、内政部、克格勃（KGB）和检察厅组成，多年来得到特別待遇，包括丰厚俸禄、免费医疗和家属福利，政治忠诚就是如此养成。他的长子维克多（Viktor Lukashenko）任职安全理事会，担任国家安全顾问，专责监督强力部门运作，并协调对反对派和公民社会的镇压。再者，卢卡申科疑心深重，不时撤换强力部门领导，以避免将不忠下属留在身边。过去两年间，安全理事会秘书长、国防部长和内政部长都曾经被重新任命。

白俄罗斯的公民社会虚弱，过去反对派动员能力不振，难以撼动卢卡申科政权。根据全球公民参与联盟（CIVICUS）的“公民社会指数”（Civil Society Index），白俄罗斯的公民社会处于“压抑”级別，在东欧国家中排名最低。卢卡申科长年打压，透过严厉法规限制公民团体运作，也收窄它们筹集资金的渠道。与此同时，民间也面临身份认同危机，例如白俄罗斯语是否母语的争议（赞成者不足一半），同样窒碍公民社会发展。

白俄罗斯抗争者难以寄望军队变节，外国势力向卢卡申科成功施压也属奢想。白俄罗斯位处俄罗斯和欧洲之间，卢卡申科深明其地缘政治价值，而他的外交手腕素来东成西就——俄罗斯不愿失去另一个乌克兰，而卢卡申科的独裁统治最能避免白俄罗斯倒向西方阵营；西方国家一直试图将白俄罗斯从俄罗斯拉拢过来，过度制裁卢卡申科或会损害双方近期的外交进展，犹豫于是否以民主理念牺牲战略利益。选举后北京率先向卢卡申科致贺，对民众示威则反应低调，皆因明斯克是“丝绸之路经济带”的重要枢纽，而北京正是看中卢卡申科铁腕统治带来的政治稳定。

卢卡申科深信俄罗斯在必要时会对他提供协助。不过，《集体安全条约》保护的是备受外敌入侵的成员国，只要北约保持克制，俄国和欧盟还是有谈判空间的。普京当然乐见明斯克乱局，卢卡申科愈是内外交困，愈是对他俯首贴耳，甚至对“俄白联盟”重大妥协。军事介入始终是次选，莫斯科吸取“广场革命”的教训，贸然出兵易招当地民众反俄情绪。白俄罗斯人普遍对俄罗斯态度正面，亦关顾莫斯科的感受，示威中避免高举反俄旗帜，希望在莫斯科默许下推翻卢卡申科，重演亚美尼亚的“天鹅绒革命”。根据白俄罗斯分析工作坊的民调，尽管只有四成受访者支持与俄罗斯结盟，但一半人倾向与俄罗斯寻求妥协。不过白俄罗斯长期缺乏其他足以压阵的政治人物，“继任”人选也令欧盟与俄国头痛。

观乎白俄罗斯内外的政治形势，目前的抗争运动前景难言乐观。不过，历史发展往往充满各种偶然，也不能小觑信念的力量。“不是因为看见希望而坚持，而是因为坚持才看见希望”，未必无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