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挪威和平学家加尔通（Johan Galtung）出版了《美帝国的崩溃——过去、现在与未来》（The Fall of the US Empire -- And Then What?）。该书预言，美帝国将在2020年崩溃（是美国的帝国地位崩溃，而非国家崩溃、社会动乱）。此书轰动一时。

2020年过半，对于加尔通的预言，到了予以再次评估和检验的时候。这不仅是对加尔通预言的评估和检验，更是对国际政治可能变局的前瞻。

对加尔通的质疑

在一片喧嚣中，我曾在《读书》杂志（2014年第1期）撰文，对加尔通的预言持否定意见（《加尔通与美帝国：谁是赢家》。拙文认为，即便加尔通所言美国面临的问题都成立，也不能得出美帝国崩溃的结论。因为加尔通的预言有两个重大错误。

第一，在方法论上缺乏横向比较。加尔通认为美国存在的15大矛盾，比苏联的六大矛盾还要严重。仅就美国自身纵向考察而言，加尔通的分析和判断没有明显问题。但是，在一个博弈系统中，任何单元的角色、功能、地位与命运，都不只由它自身决定，还要看其他单元的情况，并最终取决于它与其他单元的横向博弈关系；并且这种关系是决定单元命运的唯一终端标准。

单元自身纵向的变化，影响但不决定它在系统中的命运。例如，当一个单元自身的情况变好，但与之竞争的单元变得更好，它的相对角色、功能、地位与命运反而会更糟。

这个道理不但适合于国际博弈，也适合于任何博弈，包括日常生活的博弈。所以，任何单元自身状况变好或变坏，并不决定它在系统中的横向地位变好或变坏。因此，从美国自身纵向变差，并不能必然得出美帝国会崩溃。

第二，在现有世界中暂时无法找到美帝国崩溃后的替代方案，即无法找到吸收美帝国崩溃后所产生的无序能量的实体（国家），这使得对美帝国命运的预测与其他预测不同质。虽然加尔通成功预测了柏林墙的倒塌和苏联解体，但他没有意识到，这跟对美帝国命运的预测并不同质。因为，对于柏林墙倒塌和苏联解体后的世界格局，加尔通可以比较容易找到后续替代方案，即找到吸收两个事件所产生的无序能量的实体，并主要是美国。

但是，对于美帝国崩溃后的世界格局，他却很难找到比较可靠的替代方案。他在书中所提供的替代方案是软弱无力的，具有道德主义倾向。加尔通设计和描绘了美帝国崩溃后的世界图景，包括全球化、全球公民权、全球人权等。但是，其言说方式是“应当如此”，而非“能够如此”或“具有如此条件”。

对加尔通质疑的坚持

时过六年，我仍坚持对加尔通的质疑，并坚持我的预判：美帝国在2020年不会崩溃。

虽然世界主要国家（即系统中的主要单元）的实力对比有所变化，但美国仍居全球第一，仍是唯一超级大国。近几年，在中美之间，发生了一些变化。从自身纵向看，中国方面，有两大进步。第一，国内生产总值（GDP）与美国差距缩小。第二，技术持续进步，少数技术超越中低端，进入高端行列。

另一方面，中国也面对一些短板。第一，GDP增速大幅放缓。第二，技术对外依赖度仍然很高，原创性技术很少。美国对中国的最大优势就是技术优势，中国短期内很难赶上美国。第三，能源和资源对外依赖度仍然很大，并且随着中国的能源、资源需求持续增加，能源和资源对外依赖度还会扩大。

美国方面，自身纵向有几个积极变化。第一，GDP增速加快。第二，就业形势改善。第三，美国能源形势迅速好转，实现了能源独立。

中美两国自身纵向变化表现在横向变化上，给美国带来两大积极变化。第一，中美经济增速差距缩小。虽然美国GDP增速仍不如中国增速快，但美国的增速在提高，中国在降低，增速差大幅缩小，从2007年的12.35%，缩小到2018年的3.64%。这表现在经济基本面上，不但美国经济繁荣度在纵向提高，中国经济繁荣度在纵向降低，而且在横向角度，这一增一减更有利于美国。

中国经济下行，美国经济上行，这一变化非常重要，它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两国的博弈关系，何况美国本身还是第一经济强国。第二，中美两国能源形势差距扩大，美国优势扩大。

从消极方面看，第一，由于特朗普的施政作风，最近几年来，美国社会的分裂似乎更加严重，包括党争严重。但在经济向好的大环境下，短期内（10年内）似乎看不到美国内部陷入动荡的可能。第二，特朗普不按常理出牌，导致美国的国际影响力有所下降，包括一些盟国都对美国大为不满。

那么，在何种条件下，作为帝国的美国很可能崩溃呢？第一，美国发生严重内乱。第二，其他大国包括美国的主要盟国如英、德、日、法，纷纷揭竿而起，反对美国霸权。在经济上行的情况下，第一种可能非常小。尽管冠状病毒疫情在美国蔓延，是一个完全意外的因素，并且特朗普处置疫情的表现不佳，这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美国社会稳定，但尚不至于使美国内乱。

不过，有个很小概率的事件，就是2020年下半年围绕特朗普的选举所可能产生的社会分裂。本来，美国的党争已很严重，而特朗普处置疫情的表现加剧了党争。这种党争扩散到美国社会，使之分裂为“挺特派”和“反特派”，以致社会分裂无法控制。

但是，因选举与疫情导致美国严重内乱的可能性很小。如果第一种情况不会发生，第二种情况也就无法发生。虽然其他大国对美国心存不满，但仍无理由公开、明确、强烈反对美国霸权，并倒向其他大国，因为暂时找不到美帝国的替代品。

谁主沉浮

要找到承载和吸纳美帝国崩溃所产生的无序能量的有效替代品，就要求它对世界秩序的维护，比美国这个帝国－霸主主导的国际秩序更好，至少不会更糟。但是，暂时还找不到这样的替代品。这表现为两方面：第一，没有一个国家的实力可与美国相提并论，可以吸收美帝国崩溃后的无序能量，维持世界的正常秩序；第二，没有一个国家能取代美国，为国际秩序提供合法性建构。

尽管美国不乏霸权行径，但如前所言，没有比较，就没有差异，也无优劣。美国固然有可批评之处，但有几个问题值得考量。第一，跟记忆犹新的苏联霸主相比，美国这个霸主是否更糟？第二，跟其他大国相比，美国是否更糟？第三，如果美帝国崩溃，谁来维持世界秩序？第四，即便不少国家对美国有怨言，它们尤其是大国是否愿意接受一个更加无政府、缺乏国际公共产品的国际秩序？

孟子说：“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此言大体说出了霸主的条件。第一，霸主必须有实力，因而必须是大国。这可理解为硬实力。第二，必须具有一套合法性建构，包括理念、规则和秩序，特别是原创性知识。这可理解为软实力，也可理解为“仁”的当代表达。

春秋时代，齐桓公、晋文公两位霸主所宣称的“尊王”，即维护周朝秩序，使他们具有号召天下的合法性即软实力。由此可问：在当代，在硬实力和软实力两方面都超越美国，因而可以替代美国主导世界秩序的国家是否存在？至少暂时不存在，西方尤其是美国仍然全面占据现代文明的原创权和制高点。

当然，没有霸主会千秋万代。再次运用前文的方法论，在国际竞争中，美国的角色、功能、地位与命运，并不取决于它自身。美国的确面对许多问题。如果美国的竞争者能通过积极改革，使得其综合实力进步速度超过美国，美国的相对地位就会下降。

到了某个临界点，如果美国的竞争者产生了优于美国的国际信用或软实力，世界主要大国就不再信任和依赖美国，因而无须被迫接受美国这根鸡肋，其显性表现之一就是弃用美元，美帝国就会不可避免地崩溃。但这个临界点不会发生在2020年，也不会发生在最近若干年。

因此，加尔通与美帝国的2020对决，加尔通必败无疑。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