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文化中产与中国经济的未来(2)

时间:2019-12-03 07:45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文化中产与原创的关系

中产文化和中国经济发展有什么关联呢?正如在西方,人们可以从多个方面来探讨这个问题,但这里只想讨论一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中国少有原创性的思想和技术?如果把缺少原创性思想和技术置于这些年中国一直在讨论的“供给侧”改革的内容中,就比较容易理解对经济的影响。简单地说,原创属于供给侧,缺少了原创,就等于没有来自供给侧的动力。

为什么缺少原创?这个问题可以有无数的答案,但最终都可以归结为一个很简单的答案:鲜有人能够“仰望星空”。

就技术而言,人们对利益都非常敏感,有了技术马上可以应用。近来美国诬蔑中国偷美国的技术,实际上中国是美国技术最大的应用市场。一些人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制造业基地,这是过度夸张了;确切地说,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组装基地。在西方技术扩散到中国的过程中,往往是山寨版充斥市场,往往不能尊重人家的知识产权。

这个情况在几乎所有发达国家都发生过,例如美国、德国等后发展中国家早期也学英国、日本学美欧、韩国学日本等。问题是,这些国家很快走过了学习阶段,进入原创性阶段。但在中国,人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对原创性的东西缺乏兴趣,更缺乏能力,结果既处处受制于人,也始终停留在附加值低端的产品。直到这两年中美发生贸易战,很多人才发现自己和美国的差异还是那么巨大,而且在很多方面难以逾越。

今天,美国与中国进行贸易战的最终目标,就是把中国的产业定位在产业链和附加值的低端,只要中国的技术不挑战美国、不超越美国,美国还是世界的老大。当然,中国越来越多人现在意识到原创技术的重要性,下决心进行大投入搞研发。愿望是一回事,能否实现是另一回事。即使现在急起直追,也需要很多时日。更重要的是,在没有文化中产的情况下,现在的局面是否可以坚持下去,仍然是未知数。

文化无产更表现在社会科学上。一句话,文化无产导致了话语权的缺失,无论在内部还是在国际社会。很多学者只扮演了西方知识买办的角色,忙于贩卖知识。尽管中国有世界史上史无前例的转型,西方想方设法理解中国,但中国学者就是提供不了有效的知识。西方对中国从西方进口的知识并不怎么感兴趣,因为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熟悉,更因为这些知识无法解释中国的现实。

文化无产未能生产新知

另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研究可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官学,中国实际上也是马克思主义研究大国,拥有世界上最大量的马克思研究机构和研究人员。不过,平心而论,投入了如此大量的人财物力,有多少原创性的研究?自毛泽东以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一直是各方所努力的,但到现在为止,什么叫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呢?

知识界未能生产能够解释中国的知识体系,很多人把原因归诸于政治和管理体制。政治环境和管理体制自然很重要,但不是唯一的原因。如果人们认为,缺少有效知识只是没有言论自由所致,那就过于简单化了。中国历史上集权的时候,并没有阻碍知识界的知识生产,而分权甚至国家权力解体的时候,也没有出现新的思想。如果知识界不能反思自己在知识生产方面的兴趣、能力、方法论等问题,外在环境再好,也无助于有效知识的生产。

例如,上世纪80、90年代大家都抱怨知识界太穷,不能集中精力来做学问。现在,大多数知识分子的条件已经大大改善,尤其是那些名教授,但条件的改善是否有助于知识的生产?一个荒唐的现实是,钱越多,知识界就越腐败。从前钱不多的时候,大家还可以专心做些学问;现在钱太多了,大家就转向用各种方法抢钱。这么一来,学问自然要荒废了。

实际上,社交媒体时代的来临,使得知识界下行速度在加速。大家为了争名气或争金钱,纷纷加入抢流量的队伍。一些学校甚至公然用流量来衡量学者的业绩。知识阶层一味地庸俗化,只是为了取悦大众。

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首先培养一个文化中产阶层,在文化中产的基础上,培养一批文化贵族。当然,这里所说的贵族,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物质贵族,而是诚如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 Kant)所说的,一个能够有时间、有兴趣和有能力“仰望星空”的群体。唯有这样,经济才会有希望,国家和民族才会有希望。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先提“四个现代化”,后来又加上制度等现代化,但就是遗忘了人的现代化。文化中产无疑是人的现代化的主题,就是要培养富裕的人格。没有富裕的人格,国家很难走向富裕和维持富裕。要培养文化中产,就要从精英做起。西方的历史就是这样走过来的,亚洲社会包括日本、韩国、台湾等也是这样走过来的。精英不仅仅意味着拥有权力、拥有财富、拥有知识,更重要的是,精英必须具有责任感和担当。一旦社会的精英失去担当和责任感,再好的社会也会出现问题,当代西方的民粹主义就是这种局面。其他社会如此,中国也如此。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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