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沛理:香港需要菁英主义

时间:2019-10-27 16:54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作者:林沛理

来源:亚洲周刊

菁英主义(elitism)在今日的社会越来越无立足之地,从最近两宗新闻可见。

美国文坛祭酒兼耶鲁大学教授布鲁姆(Harold Bloom)离世,《纽约时报》这份本应是知识分子的报章竟在讣闻中形容他是“美国最声名狼藉的文评家”(the most notorious literary critic in America)。

无数人读过莎士比亚,但只有布鲁姆读出莎翁怎样“发明人性”(invention of the human)。他的巨著《影响的焦虑》(Anxiety of Influence)写大作家以“误读”(misread)经典的方式摆脱前人的影响,被翻译成四十五国文字,已成大学文学系课程的指定读物。

这样一盏文学世界的指路明灯,死后却要负上“声名狼藉”的恶名,全因他毕生推崇所谓“西方正典”,教导学生、忠告读者和奉劝世人不要浪费时间,要读书,就要读他心目中的伟大作家和不朽作品。他那本《西方正典:伟大作家与不朽作品》(The Western Canon: 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出版不久即成全国畅销书,但由于他歌颂的作家以白种男人占绝大多数,女权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民粹主义者和政治正确者对他的攻击也从未间断。

这很荒谬。时间是最严苛的评审员,而它是色盲和性别盲的。我们到今日还在读莎士比亚和珍.奥斯汀,还被他们所折服和感动,与他们是男是女,来自地球哪个角落无关。

社会日趋平庸、民粹和反智,谈论政治(politics)的人越来越多,懂得美学和诗学(poetics)的人越来越少。奥地利作家汉德克(Peter Handke)获颁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但媒体关心的只是他的政见。他们无法原谅他在一九九九年巴尔干战争中所持的立场。当时,汉德克站在塞尔维亚一边,谴责北约空袭。至于他的作品像《柏林苍穹下》和《守门员的焦虑》有什么文学价值,在争议中鲜有论及。新闻媒体眼中只有“politics”没有“poetics”,原因很简单。它们要服务的是平民百姓,而“politics”是众人之事,“poetics”却是菁英的玩意儿。

菁英主义被打压会产生严重的社会和文化后果。如果我们的领导人、传媒的把关人、教育工作者和意见领袖根本不懂分优辨劣,又怎能期望他们可以发掘、培养和重用人才?倘若我们一开始就将平庸(mediocrity)和优秀(excellence)等同,那我们追求卓越的过程便注定以失败告终。

这种鱼目混珠、混淆优劣的“拉下去”现象广泛地出现在香港的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而它可以肆无忌惮地在这个自诩为“亚洲国际都会”的城市大行其道,跟本地传媒的推波助澜,不断为这股潮流提供思想上的合法性大有关系。

本地报章杂志和电视,以及网媒和社交媒体,多年来大力鼓吹一种“文化民粹主义”(cultural populism,又译“文化大众主义”)。它们将文化彻底商品化,一切有关文化的报道与写作皆突显文化活动的商品本质和消费性特征,却磨平了它的尖锐性和批判性。

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下,媒体与受众将资讯的传播与接收变成了一个“垃圾入、垃圾出”(garbage in, garbage out)的废物处理过程,而在此过程中,整个社会都要付出高昂的代价。用德国法兰克福学派(Frankfurt School)的学者阿多诺(TheodorAdorno)的话说,这样的媒体是把“启蒙的可能”变成了“野蛮化的可能”,使大众成为一群愚民。

由于个人自主和独立判断能力是民主参与的先决条件,传媒的愚民政策越成功,便越有可能将民主变成“笨主”(Dumbocracy),无孔不入的洗脑式广告和市场推广活动已把群众变成“广众”(admass,即被广告牵着鼻子走的大众)。

这个情况在可见的未来根本没有改善的可能。作为资本主义的体制化机构和一盘赚大钱的生意,传媒必须摆出讨好、奉承大众的姿态将文化的水平拉下去,这永远是亲近群众的有效方法。因此在商业上越成功、越大众化的传媒,反菁英主义的倾向越明显。

问题是香港目前最需要的正是菁英主义(elitism)。香港近年来竞争力大衰退,跟社会中反菁英主义潮流及前特首董建华政府喜欢用人唯亲的裙带主义(cronyism)大有关系。由下而上的反菁英主义,与由上而下的裙带主义在很多议题上话不投机,但两者在排斥贤能上却好像商量好似地非常一致,最终导致人才和文化双双流失。

在今天的后现代社会里,菁英主义已成贬义词。难怪十年前《时代周刊》的文化评论员威廉.亨利(William A. Henry III)撰文鼓吹菁英主义,也要将书名改为《为菁英主义辩护》(In Defense of Elitism)。其实菁英主义何须辩护,它又不是庸俗主义、失败主义或者裙带主义。那些主义即使请来最好的辩护律师,也只会罪有应得。的确,只要是置身于全球化的经济体系之内,没有一个国家或者城市负担得起反菁英主义的奢侈,因为菁英主义就是在文化、经济和政治领域及各行各业里向最出色、最卓越、最优秀的标准看齐。

菁英主义的基本认知是人才有优劣之分,思想有深浅之别,贡献有大小之分,成就也有大小之别。正因如此,只有当人民懂得明辨是非和分优定劣,菁英主义才有望落地生根,逐渐成为社会中一股更新、进步和向上的力量。今日香港乱局已成,跟菁英主义的反面——颠倒黑白的民粹主义当道岂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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