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曦泽:民主是否比专制更善良

时间:2019-07-08 14:14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二战后,美国作为世界头号霸主,一方面,它为世界创建了基本秩序,并提供了大量国际公共产品,另一方面,它也有不少霸权行径。针对后者,不少人会指责美国:“民主国家也这么坏!”由此值得思考,民主是否比专制更善良?

动机论不适合 用来评价制度

其实,民主是否比专制更善良,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其提问角度完全是错位的,即从善良和邪恶这一动机角度,探讨民主与专制这两种政治制度,是不当的。我们可以从功能角度探讨政治制度,但不应从动机角度讨论政治制度,尤其是在国际关系中。

政治哲学家科恩(Carl Cohen)说,“民主是一种社会管理体制”,专制也是。两者都是决策和执行的一种方式或平台,既可以用于政治领域,也可以用于其他领域(如家庭)。民主和专制都有特定的功能,却无特定的善恶,很难说民主(或专制)的动机就是善(或恶)的。这犹如,一把刀,很难说它是善的还是恶的。刀既无特定的动机,也无特定的效果,但它有特定的功能(如切菜、杀人)。刀在不同的条件下被不同的人所使用,服务于不同的动机,则产生不同的效果。

就国内看,如果不介入法治这一因素,民主的弊端并不少,多数人暴政就是其一。处死苏格拉底,便是雅典民主弊端的表现,雅典民主对苏格拉底并不善良。以致于,柏拉图以降,民主在西方的口碑并不好。假如10个人组成一个团体,其中九个人看不惯剩下那个人,这九个人投票处死他,也是符合民主的——这种民主就是民粹,也是原始民主。尽管现代法治对民粹有很大的规制,但民粹并没有被彻底驯服。今天,美国、英国等国家,民粹主义都在加剧。而在法治不健全的国家,民粹主义更加泛滥。民粹主义几乎从不善良。

在国际上,民主更不见得善良。在古代,只有雅典民主这一案例。雅典势力的增长引起斯巴达不满,在冲突加剧之际,斯巴达国王并不主战,他理解雅典的处境,也知道斯巴达人民更多地是被情绪所鼓动。他呼吁人民发扬克制的美德,但斯巴达的强硬派不同意;同时,雅典内部的强硬势力也在增长。这导致两邦的人民都越来越相信,如果不强硬,将既不利于本邦核心利益,也失面子。此外,同盟小国也在鼓动自己所属的大邦与另一大邦斗争,这算是一种国际民粹。

于是,战争的车轮就被民意所裹挟,陷入热战的深渊。再看近一些的案例。希特勒德国具有民主的躯壳,民众对德意志精神、日耳曼优越论充满狂热,这对二战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二战时期,亚洲战场的顺利使得许多日本人陷入狂热,鼓动政府挑战美国(这对中国倒是好事)。而日本“人民”也积极支持战争,这对扩大日本的对外侵略可谓“功不可没”。日本这个例子或许有点不恰当,因为彼时的日本不是民主国家,但也符合民意裹挟政治的特征。

在对外关系上,专制制度具有侵略性,不用讨论。同样,民主也具有侵略性。为什么?道理其实非常简单。我在文章《民主侵略论——永久和平视域下的民主困局》中曾指出,一方面,世界的资源是稀缺的,另一方面,民主国家要满足民众日益增长的利益需求,就需要越来越多的资源。当国内资源不够时,民众会利用民主制度,驱使民主国家对外侵略和掠夺。

《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记载,不管是希腊人还是非希腊人,“由于海上交往更加普遍,他们都在最强有力的人物的领导下热衷于从事海上劫掠。他们做海盗的动机是为了满足自己贪婪的欲望,同时也是为了扶助那些弱者……那时候,这种行为完全不被认为是可耻的,反而是值得夸耀的”,而“人们普遍地认为行凶作恶比单纯诚实更为聪明,他们以具有第一种品质而自豪,以具有第二种品质为耻辱。”民主制度的雅典也不例外。而且雅典人明确主张,“弱者应当臣服于强者,这一直就是一条普遍的法则”,希腊时期,民主的雅典是最有扩张性的。再看近代,最近几百年的世界史,大体可以看作西方国家对外侵略史、殖民史和扩张史,而其中不乏民主国家。

人民是善良的,这个命题并非总是成立的。或许有人会说,民众并不喜欢战争。姑且承认此点。但不要忘了,民众也喜欢甚至更喜欢生活水平提高。这可能导致民众不希望战争与民众希望生活水平提高这两个愿望有时不兼容。当资源稀缺程度不高或通过国际贸易能够解决国内资源需求时,这两个愿望或可兼容。当资源稀缺到一定程度且无法通过国际贸易来解决时,这两个愿望就无法兼容。如何解决两个愿望的冲突?要么降低民众生活水平,要么通过武力掠夺国外资源。

由于大多数民众不是军人,不须参加战争,只须通过纳税甚至情绪来支持战争就够了,因此他们是会支持战争的。例如,美国民众对1991年波斯湾战争的支持率为96%,对阿富汗战争的支持率为94%,对伊拉克战争的支持率为70%。2010年8月,福克斯新闻网就“美国打击伊朗是否合理”进行民调,结果显示,92%的人认为,美国必须通过一切努力,保护自己及盟国免受伊朗攻击,支持美国对伊朗开战。最近,美国知名民调公司YouGov的调查结果显示,47%的美国人支持对伊朗动武。

这意味着,民众并不一定厌战。只有当战事不顺,战争收益低于民众的预期时,民众才会反战。民众对战争的态度通常不是出于正义判断,而是出于利益判断。例如,美国民众的确反对越南战争。如果美国民众认为越战是正义的,就应该支持到底。但实际上,美国民众是因为中后期战事不顺而反战,而非因战争不正义而反战。如果战争顺利,恐怕美国民众就会夹道欢迎美军凯旋了。

在国际关系中 民主未必比专制更善良

当代国际社会仍是无政府世界。在国际关系上,人们之所以推崇民主、法治等,不是因为它能够让国家变得更善良(动机角度),而是它能让国家变得更强大(功能角度);而强大意味着国家能在国际上更好地实现国家利益,或合法或非法、或暴力或和平地获得更多资源。在国内,民主与法治相结合,可能对人民更善良,但这不是这里要讨论的。

我们知道,专制之糟糕,主要是个人独断,因为个体理性是非常有限的,但这个困境同样存在于民主之中。在民主决策中,大量个体是平庸的,包括自私、狭隘、短视等。这表现在对外关系上,既不能说专制更少侵略性,也不能说民主更少侵略性。哪种制度更善良,无法断言。再从对全球化的态度来看,最近几十年,反对全球化最厉害的,就是发达国家尤其是美国的工人阶层,因为他们认为其利益受损了。正是他们作为民主投票的主力军,把特朗普推向总统宝座,进而发生中美贸易战,且两国冲突还在蔓延。

关于民主是否善良,关于美国民众对中美经济关系的看法,我们应该少点道德色彩和情绪。绝大多数人都是从自己利益出发来思考问题与评价事物的。在民主制度下,如果大多数民众认为他们的利益受到了某个外国的损害,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有意还是无意,他们就会倾向于对该国怀有敌意。甚至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国家有能力,还会主张对他国进行遏制或打击。

说民主也有扩张性,并不等于说专制好,而是要打破对制度的道德幻象和期望。在无政府国际社会,在对外关系上,既很难说民主比专制更邪恶,也很难说民主比专制更善良;所以,既不要对专制抱有道德期望,也不要对民主抱有道德期望。如果某国或某人想在普天之下践行国际道德,就得强大。唯有强大,才可能实现王道。

(作者是中国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民主和专制都有特定的功能,但却无特定的善恶,很难说民主(或专制)的动机就是善(或恶)的。这犹如,一把刀,很难说它是好的还是坏的。刀既无特定的动机,也无特定的效果,但它有特定的功能(如切菜、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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