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经济全球化竞争会导向战争吗?(2)

时间:2019-07-02 07:42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观点评论

国家之间关系冲突的本质

不过,自由主义理论(无论是经济学家还是政治学家)更多地反映了信仰者对世界的一种理想,而非对现实的反映。对西方的现实主义者来说,经济互相依赖的确导致了国家之间的利益相关性,增加了处理国家之间关系的难度,但绝对没有改变国家之间关系的冲突本质。自由主义过度夸大了经济全球化所带来的好处,但大大低估或者忽视了经济全球化固有的负面影响。

历史地看,经济全球化必然造成两个结果:一、一个社会内部的收入差异和分化;二、国家之间的收入差异与分化。在一些国家,内部收入差异和社会分化,经常导致不同社会阶级间的经济冲突,甚至演变成内战;在另一些国家,内部冲突外化成为国家间的冲突,即战争。当多个国家同时卷入时,就演变成为世界大战。

经济关乎利益,利益分配不公就会导致战争,无论是内战还是国家间的战争。就是说,经济因素的确可以导致战争。但如果人们仅仅从经济因素来理解战争,那还是过于简单。在大多数场合,政治因素甚至远较经济因素重要,人们既为利益(经济)而战,也为荣誉和恐惧而战,而荣誉和恐惧更多的是关乎政治。实际上,一旦涉及战争,政治逻辑就占据主导地位。近代普鲁士军事战略家克劳塞维茨(von Clausewitz)说过的“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延续”,无疑揭示了战争的“政治”本质。

克劳塞维茨所说的几乎是永恒的。多少年来,人们一直企图超越经济因素而去寻找战争的根源。人们诅咒战争,祈求战争不再发生,但同时人们也在赞美战争。人的本性就是倾向于把自己道德化,而把他者妖魔化。即使是侵略,侵略者也总能找到战争的“正当性”和“正义性”,并为此而歌颂战争。从古希腊各城邦之间的战争到中世纪十字军东征,战争总是成为人们讴歌的对象。

到了近代,战争具有了更高的道德性。法国大革命以后,基于主权国家理论之上的“民族主义”大旗,引导着人类进入毫无止境的战争。各种论证和颂扬战争的理论一一出笼。这尤其表现在近代浪漫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者那里。近代浪漫主义始于英国文学,当传播到德国时进入了政治哲学领域,歌颂战争和暴力,为了国家利益(无论是统一还是发展),一切在所不惜。在社会达尔文主义那里,战争不仅是“适者生存”的必然产物,也是检验人类品质的最高标准。

尽管达尔文本人的“进化论”并没有明显的道德和进步观念,但到了社会达尔文主义那里,“进化”变成了“进步”和“文明”。所以,战争不仅仅是“适者生存”的手段,更是成为人类进化、“文明”淘汰“野蛮”、“进步”取代“落后”、优胜劣汰的工具。

整个帝国主义时代(尤其是从一战到二战),人们深信“战争的胜负是衡量一个国家的优劣”,列强之间为战争乐此不疲。英国思想家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曾经说,人类大多都在投资于死亡而非生活,即人们把最多的投资用于战争武器,而非改善人民生活。

这种情况到现在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在很大程度上,现在的确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时代了。如上所说,经济的全球化使得各国互相依赖,“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在客观上大大增加了战争的难度和成本。同时,在话语方面,没有多少人公然宣扬战争了。不过,如果足够现实,人们也不难发现,这可能仅仅是表象,人类的本性依然没有发生变化。

和从前的全球化一样,这一波的全球化依然产生着同样的问题,即社会内部的不平等和国家间的不平等,而极度的不平等随时可以导向内外部的冲突。从话语来说,人们只是用一种更为巧妙的方式把“优胜劣汰”的观念表达出来而已,包括“文明冲突论”和“民主价值同盟论”等。

再者,和人类的其他很多行为一样,自古到今,战争已经高度机构化和制度化了。对参与战争的主权国家来说,战争有开始的仪式,也有结束的仪式,战争过程更是充满各种仪式。战争因为主权国家而高度制度化,也因为主权国家而被“道德化”和“正义化”。二战以来,除了被彻底打败的德国对战争有反思之外,没有任何一国对战争有反思。战败国如日本从未反思战争,而战胜国则依然为“战胜”沾沾自喜。

其实,从深层次而言,人们可以说,主权国家甚至只是一种战争的最有效工具。主权国家或者政府是战争的主体,但推动政府发动或者参与战争的,则是政府背后的各种利益集团。资本可以成为战争的根源,因为资本需要借助政府来打开其它国家的大门,开拓世界市场,掠夺他国的资源,保护他们的海外利益。

但在更多的场合,其他利益集团甚至较之资本更可以直接从战争中获取巨大的利益。例如,美国安全和军工系统在战争中的巨大作用,以至于很多美国人相信战争就是这个利益集团追求自身利益的工具。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战争或者战争的威胁,美国如何维持一个如此庞大的战争机器。

更令人担忧的是全球化条件下极端“认同政治”的崛起。今天的“政治认同”已经变得毫无底线。不仅现存的不同民族、种族、宗教、文明、国家之间的认同差异在迅速扩大,甚至在这些单元的内部也在继续分化,人为地把同一个民族、种族、宗教、文明、国家分化成为不同的民族、种族、宗教、文明、国家。包括民族、国家、文明在内的所有“认同”都是可以人为制造的。如此下去,一个社会内部的冲突甚至内战,正如国家间的战争那样,正在变得不可避免。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

东亚研究所教授

文章仅代表个人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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