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社会分化,民粹主义就有了市场;而社会越分化,“局外人”就越容易进入政治过程。拉丁美洲更是典型。二战以来,这个广大的地区一直往返于极端左派和极端右派之间。根据美国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学院(Amherst College)政治学教授科拉莱斯(Javier Corrales)的研究,1989年以来,拉丁美洲共有13位几乎没有任何从政经验的人当选总统,他们背景各异,有军官、商界大亨、媒体人物、艺术家、经济学博士、工会领袖甚至神父。
“民粹主义”和“局外人”崛起之间的关系,犹如鸡与蛋的关系,两者互为依存、互为强化。今天精英纷纷谴责民粹主义,因为民粹主义使得他们的政治饭碗破碎了。民粹主义的确有其“毒害性”,不仅会导致内部的不稳定,也表现为外部民族主义、贸易保护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等。但从历史看,民粹主义实在是历史的必然,社会高度分化了,民粹主义必然成为“弱者的武器”。19世纪和20世纪初的欧洲社会主义运动,就表现为内部的民粹主义和外部的民族主义。在欧洲资本主义早期,人们就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德国政治家俾斯麦为了拯救资本主义,主动推出了世界上第一个社会保障政策,以保障劳工的利益。但很显然,资本主义的快速发展,使得类似的局部社会保障远远不能满足社会的需要,社会主义运动因此成为必然。正是欧洲的社会主义运动,造就了今天人们所看到的福利社会。没有任何理由相信,马克思所说的原始资本主义会自然演变到今天的福利资本主义。福利资本主义完全是社会主义运动的产物。
“局外人”无法改变现实
今天的全球化和技术进步,再一次为民粹主义运动准备了物质条件,再次为“局外人”提供“革命”(改朝换代、夺取政权)的机会。但问题在于,“局外人”能够革命,但能够改变社会吗?答案也是很显然的:“不能”。“局外人”不仅不能改变现实,反而会造成新的危机。每一次“局外人”夺取政权成功,普通民众都会欢呼“人民的胜利”,但之后普通人就会面临“人民的危机”。原因很简单,说穿了,就是“既得利益”所为。
传统上,所谓的“局内人”就是既得利益。传统西方精英政治就是“局内人”动“局内人”,“左手”改革“右手”。尽管西方实行两党制或多党制,但不管哪一个政党,都代表既得利益。既得利益根深蒂固,任何形式的选举都动不了它们,这使得民众对传统政治人物、对传统政治体制失去了信任和信心。在这种情况下,民粹主义成为民众改变政治的有效工具。很多参与者并不对未来抱很多幻想,但他们抛弃现存自称为政治精英的决心是坚定的。
事实确实如此。即使在夺取政权之后,“局外人”仍然面临原来“局内人”所面临的问题,那就是全球化和技术进步所带来的困境。在全球化状态下,资本和技术都是流动的,国家已经失去经济主权,但政治主权因为“一人一票”制度得到了强化。“局外人”即使取得“政治主权”,但其他方面的主权仍然掌握在可以在全球范围内流动的精英手中。技术的进步更是不以政治意志为转移的。机器人和人工智能正在取代越来越多的工人,而所有政治人物对此毫无办法。
再进一步说,今天资本所拥有的能力已经超出人们的想象。不管怎么说,社交媒体也是被资本所控制的。如果社交媒体对资本没有什么害处,资本就会放任其作为。但一旦资本感觉到基于社交媒体的大众民主的有害性,那就另当别论了。人们不难想象,当控制和操纵足够大量信息的互联网巨头,自己出来选总统的未来情景。美国一些政治人物尤其是民主党人,近年来一直呼吁监管互联网和分解互联网。互联网公司垄断和控制了太多的信息,即使是选民的“意向”,也可以是资本所塑造的。当选民成为资本的“被操纵者”时,政治人物(无论是传统的“局内人”还是今天的“局外人”)就会无计可施。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未来政治越来越趋向于“空转政治”。政治可以高度自主,民众的确被赋权选举出自己想要的总统,但总统影响不了其他精英群体,更做不了什么事情来改变现实。这和传统的政治“自主性”刚好相反,因为传统上“政治的自主性”指的是政治人物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能够自主决策来影响整个社会。但“空转政治”的“自主性”表明总统尽管有足够的权力(人民的选票),但在现实面前无能为力。
从这个角度来说,加缪的存在主义仍然是对的。世界继续会是一部荒诞剧。对一些“局外人”来说,进入了体制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局内人”;而对另外一个“局外人”来说,即使进入了体制,仍然是“局外人”。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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