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点碰撞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最近一篇题为《中国的大西北问题》的文章,引起关注新疆问题学者的热议。其原因大概是郑先生一向热衷中国政治研究及政策建议,尤其是中国内部转型及其外部关系研究。其有关新疆的言论自然也带来了一些期盼。
但是,郑先生对新疆这一全新领域的高论,立马遭到了民间学者李云飞的驳斥,认为其有关“新疆问题不止局限于新疆,而是中国大西北问题的一个重要侧面”的论述,有种“中国西北将要沦陷的感觉”(李云飞:《大西北无事》)。
事实上,语言学、地理学、历史学、宗教学等多种学科研究中,新疆更多地同中亚、而不是西北相提并论。郑先生之所以把新疆和大西北生硬联系起来,无非是因为“大分散”在中国汪洋大海中的穆斯林(回教徒)人口“小聚居”在西北。
为了连接新疆和西北省份,郑先生居然发明了前所未闻的“泛穆斯林主义”和“泛穆斯林化”,这样既无法翻译成阿拉伯语也无法翻译成英文的词汇,并且声称“近20年来,穆斯林作为一种宗教意识形态在全球范围内得到大发展”(穆斯林作为宗教群体其实自7世纪以来,一直在发展并成为了全球性宗教)。
郑先生文章中将新疆问题归结于80年代的“自由化”、90年代的“市场化”、人口变迁以及不平等政策的内因分析,已经在李云飞文中逐一驳斥。令笔者诧异的是,作为国际关系学者,郑先生以中国当代史的一般经验来解释新疆的特殊情况,丝毫不提“中亚大博弈”对中国新疆的影响,以及当代新疆问题的恶化同中亚地缘政治变迁之关联。
其中,当代中亚最重大的地缘政治变迁,是前苏联在80年代末的解体以及中亚“斯坦”国家的新生。正是在这一背景下,中国在作为中亚前沿地带的新疆(而不是整个大西北)开始了“反三股势力”的斗争。随着独立后中亚地区独裁政治的确立、民族矛盾的加深以及宗教的复兴,“反三股势力”在中亚的合作直接催生了上海合作组织。简言之,没有苏联在中亚的解体和中亚突厥国家的诞生,90年代中国怎么可能在新疆有“反三股势力”的斗争?
2001年美国在与新疆毗邻的阿富汗进行的“反恐”战争,深化了中国对新疆自苏联解体以来的担忧及其对策。首先,美国反恐战争中的“敌我”二分法,迫使包括中国、巴基斯坦在内的阿富汗邻国站队支持美国反恐。不同于巴基斯坦以接受美国军援和经援为合作条件,中国适时地抛出了在自己国家领土(新疆)上的反恐议题并得到美国认可。
正是九一一事件之后,有关新疆的各种恐怖主义、恐怖活动、恐怖名单才被一一公布。也就是从这时起,我们才知道,除了历史上的民族分裂主义分子,新疆还有和基地组织(卡伊达)有关联的诸如“东突厥斯坦伊斯兰运动”(东伊运)这样的恐怖主义组织。事实上,无论是和美国的反恐合作,还是上海合作组织框架内的反恐合作,恐怖组织和恐怖分子(如“东伊运”和“乌兹别克伊斯兰运动”)的主要关联就是阿富汗的基地组织。所以,阿富汗战争期间,美国在关塔那摩关押的被捕“东突分子”,就是两国合作反恐成果的局部体现。
公正地说,因为需要中国的支持,西方、尤其是美国在阿富汗战争期间,在新疆问题上并没有挑衅中国。郑先生提到的新疆问题和西方的挑衅,严格地来讲应该是2009年之后。从国际形势看,美国进行了八年的阿富汗反恐战争已经变味甚至变质。奥巴马的上台标志着美国国家战略的重大转变,即由布什的“反恐战争”到奥巴马的“惩罚首犯”,以及由“反恐战争”到“亚太再平衡”的战略转移。
正是在这一战略指导下,基地组织领袖奥萨马·本·拉登在2011年被击毙,从而使得中美“反恐合作”出现缝隙乃至摩擦。从中国国内看,搭乘美国“反恐战争”顺风车八年之后,却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乌鲁木齐“7/5”事件,不得不说是得不偿失的投机“反恐”合作使然。
“7/5”事件的发生并没有成为反思美国“反恐战争”,及其对中亚地缘政治的长远影响,以及对“反三股势力”的历史机遇,反而成为大规模地推进“反极端主义”(anti-extremism)的理由。其实反暴力极端主义 (counter violent extremism)在西方各国早已有之,尤其是随着阿富汗和叙利亚内战的爆发和持续。
但是西方、尤其是法国等国强力实施的反极端主义,针对的是亲赴叙利亚战场并返回母国的武装分子,但是新疆却不存在这种情况。即使叙利亚战场出现的少数维吾尔武装也没有返回中国。所以自2016年开始新疆通过“转化班”或“再教育中心”实施“去极端化”,对象基本都是遵纪守法的平常百姓。正是这一大规模的极端化的“去极端化”措施,才使中国陷入外交困境并有被“纳粹化”的可能。值得指出的是,郑先生担忧的沙特或土耳其影响在这一轮风波中并没有显现。北美、西欧、东南亚才是游行抗议的主场。
新疆的地缘、历史、宗教等决定了新疆问题是大中亚问题的一部分。无论是塔吉克斯坦内战、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吉尔吉斯族群冲突,还是中亚国家的单边“反恐”政策和措施,或者上海合作组织的“多边”反恐合作和交流,都直接和新疆联系起来。
同时,新疆的治理模式更像是中亚模式、而不像是东亚模式,这一点擅长国际关系研究的郑先生应该最有发言权。当然,如果郑先生认为新疆问题是中国大西北乃至中国问题的一部分,而倡导输出新疆治理模式,那则另当别论了。
作者是美国霜堡大学历史系副教授
专攻中国穆斯林研究以及中国-穆斯林国家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