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国大陆一篇在极短时间内赢得很多读者及广泛传播的文章,却又在极短时间里,被批判为“精神垃圾”“毒鸡汤”而被屏蔽删除。它就是《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一文(以下简称《状元之死》)。
《人民日报》批它“卖惨卖焦虑”“无节操刷流量”“消耗注意力资源,稀释社会信心”。《新京报》批它:“(该类文章)极力夸大焦虑,无论是在几线城市的生活图鉴,无论生活处在怎样的状态,都能被他们用‘焦虑连着焦虑’给概括。”
《人民日报》旗下“侠客岛”的批判文章说:“这类文章激发、放大了读者的焦虑。”《检察日报》的文章说,“(此文)贩卖焦虑,堪称‘毒鸡汤’”。
阅读各种内容大致相同的讨伐性文字,不禁令人想起一个观点:中国的教育中,最欠缺的可能是逻辑。
批判者在痛批此文时有否想过,到底是《状元之死》激发了社会负面问题、放大了社会焦虑,还是社会本来就存在负面问题和很大的焦虑?文化产品是社会现实的反映,没有一定现实基础的作品,很难在思想市场上立足,更不要说赚取读者的同感和共鸣了。
《状元之死》之所以能够戳中很多人的痛点甚至泪点,恰恰是文章所描写的问题和焦虑,很多人经历过、感受过。
倘若社会中不存在真实的、大面积的焦虑,区区一篇文章,焉能激发很多人的焦虑;如果社会中的确存在大面积的焦虑,即使没有此文“贩卖焦虑”,人们的焦虑依然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在一片“愤怒声讨”的围剿中,仍有人在网上推荐或搜索《状元之死》这篇文章,甚至有人为之分辨:“故事是假的,可所映射出来的事是真实存在的?至于文中故事的真假根本不重要,鲁迅先生的文章都是写真实人物的故事吗?可相同的事是满大街都是!”
此文确有值得批评的地方,其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基本事实”不真实。作者在文后标榜属于“真人真事”,但有人通过文章所提及的学校信息及高考情况,考证该文极大可能属于“完全虚构的文学作品”(不过至今也不能完全排除文章所写并非“真人真事”)。一些人愤怒了,指责作者欺骗了他们的感情。
一篇标榜“真实”的文章,因为不真实而被批是有道理的,这是作者为其不诚信而应承受的结果。但说《状元之死》一文激发或放大了社会焦虑,那却是一种批评的扩大化,是“倒果为因”,说严重点,属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之列。
现在,《状元之死》一文被打倒了,社会的焦虑感是否就降低了呢?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事实上,没有任何问题和焦虑感的社会是不存在的,不同的社会、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焦虑。某种程度上说,这是社会的一种常态。
近年来,中国社会进入了一个发展的瓶颈期,或者进入了执政党和政府所谓的改革的“深水区”,加上经济下行、外部世界风云变幻,社会处于矛盾和焦虑的多发期。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普通中国人深感焦虑。这是真实的现实,并非虚构,这已为很多专家学者的研究所认可。就连刚刚结束的中央电视台2019年春节晚会上,有个《占位子》的小品,也表达了众多家长在教育问题上的焦虑。
因此,即使没有《状元之死》一文,当下社会的焦虑也是客观存在,而且程度很高。比如每年800多万大学毕业生要就业,但这两年经济不景气,很多企业裁员,即将踏入社会的大学生和他们的父母能不焦虑吗?再如随着中国老年社会的到来,养老问题日渐成为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但目前较低的养老金和不断升高的养老支出,确实让数量众多的中低收入者十分焦虑。再如“看病贵”“看病难”等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一场大病毁掉一个家庭的悲剧不时上演,这也让很多低收入家庭和一些“中等收入者”焦虑不已。
一篇文字作品只要不违反现行法律法规,也不违反公序良俗,就应当给它生存的空间,让社会和大众自由地选择赞同或是反对。对作品的正常批评应限于作品本身,不要溢出作品,更不要在某种先验的“正确”引导下搞批评的扩大化。无论如何,批评应是平等的,不应挟权威之力,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对文章进行断章取义的批判,乃至封杀。
对《状元之死》一文的批判者,如果不是选择性无视,就很清楚现实社会的焦虑其实远比文章所反映的要严重。不对社会的焦虑进行揭示,而对揭示焦虑者进行批判,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心态。与其集各方之力围剿一篇并不违法亦不悖德的文章,不如负起更大的责任,直面社会的焦虑,更多地关注比如毒疫苗、尘肺病、失独家庭、留守儿童和司法不公问题等等。
将当下社会的焦虑问题归咎于一篇文章,某种程度上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然而,让一篇文章来为巨大的社会焦虑背锅,根本无助于社会焦虑的真正解决。
(作者是中国上海财经大学法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