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尹瑞麟
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农业银行前首席经济学家向松祚,早前在上海一个财经会议上表示,中国过去10年企业高速扩张、资产扩张,主要靠的不是技术、增长动力、利润和自有资金,而是靠银行贷款、发债和靠影子银行。他引述前总理朱熔基之子朱云来多次提到,中国债务的总额已经突破600万亿人民币。“像中国这样上上下下,政府、公司、个人,全都透过债务的泡沫,通过杠杆(即贷款对资产比率)不断扩张,这样的经济模式能持续下去?”
向松祚警告,2019年中国要谨防“明斯基时刻”到来。“明斯基时刻”指美国经济学家海曼明斯基(Hyman Minsky)所描述的,主要标志是整体债务增加和杠杆比率上升,最后造成现金流不足以支付债务利息的时刻。对此,他进一步表示,中国人“玩杠杆,玩债务,玩金融,最终是建立在沙漠上的海市蜃楼,很快要全面崩塌,这个崩塌就是明斯基时刻”。
演说中,向松祚称多年的经济快速扩张、快速的加杠杆,相当一大部分中国企业已陷入“资产负债表困境、资产负债表衰退”,“虽然监管部门出台优惠政策,例如降准和降低贷款利率,但很多民营企业已经没有能力再去融资,再去投资”。在中国,企业和个人主要是通过将房地产作抵押取得融资;“资产负债表衰退”指的是当房地产泡沫出现爆破后,大量的私人部门(企业和家庭)的资产负债表都处于资不抵债状况,但却仍要按之前订立的贷款协议,每月偿还债务。
结果是企业、个人以至地方政府,在忙于偿还债务的同时,缺乏能力为新投资取得新的融资。上述的文字,不是在卖弄经济学知识,日本在1980年代房地产泡沫爆破后,近20年的经济放缓,是资产负债表衰退的鲜活案例。经历过香港回归后“负资产”的港人,相信还记忆犹新。
毕竟在泡沫经济炽热时期,房地产对于日本和香港经济的重要性,特别在创造信贷的角色,毋庸赘言。而日本和香港的房地产价格骤然下降近五成,其对整体经济造成的负面影响是经济史上未曾有的现象。本文目的是希望引用日本与香港经历过的泡沫爆破后的现象,以及各个负面因素的连带关系和传导,更好说明资产负债表衰退的特点,以及两地——特别是香港——在应对资产负债表衰退出现过的施政误差,供有关方面参考。
“资产负债表衰退”下的企业与个人、家庭
资产负债表衰退,将挑战我们对传统经济学上不少约定俗成的概念。当企业越过了明斯基时刻,现金流不足以支付债务利息,再加上被抵押的房地产价格下降,银行收紧贷款额度,企业为求存活,首要是取得现金以偿还债务。面对经济不景,将产品减价出售以取得现金,是必然的举措。在中美贸易战和出口萎缩情况下,减价战会变得更为激烈。
而事实上,日本和香港在经历房地产泡沫爆破后,都分别出现过一段或长或短的通缩期。站在个别企业层面而言,减价战是理性的选择;站在消费者而言,他们也可受惠于较廉价的商品和服务。但问题是,当社会整体需求不足,出口受阻,陷入通缩和资产负债表衰退的经济可大面积地、连锁性地以漩涡式下滑,造成更多的结业、失业和通缩。
当然,有人可能会认为这是考验企业会否锐意创新和突围的时机,也有人会认为减价可反过来增加企业竞争力,但这是一种误解。企业面对的是社会整体需求和出口萎缩,用以抵押的资产大幅贬值,银行融资大幅收紧,试想要多少年才能走出困境、重新上路。在中国,除一般民企外,还有很多由地方政府成立的影子公司,以方便取得融资,并将资金投向多是回报不彰的工程项目,遍布全国。另一项统计亦显示,大城市中很多家庭的八成财富是放在物业上。故此,在资产负债表衰退下,个人和企业是否就如正常时期一样,是通缩和房地产价格大幅下调的受惠者?
“资产负债表衰退”的对策失误
面对资产负债表衰退所造成的卖地和物业交易收入减少,以至个人和利得税的收缩,特区政府当年的即时政策是紧缩财政,考虑因素之一是要符合《基本法》中的审慎理财和财政收支平衡原则。具体措施包括大幅削减综援、社福机构经费以及减少兴建基础设施。其效果却是进一步收缩社会需求,对萎缩中的经济雪上加霜,造成2003年的民怨沸腾。
内地对香港开放自由行,带动香港本地需求,经济得以站稳阵脚。其后,特区的财政政策也作出重大调整,停止卖地和大幅减建公营房屋,目的就是阻止物业价格下跌,明白了房地产在香港宏观经济中在推动融资和创造信贷方面的角色。另外则是引入“十大工程”,在自由行的配合下,创造更多社会需求。遗憾的是,减建公营房屋和大幅增加公共建设,本是临时性质,目的是稳定楼价和经济,当经济回复正常时理应调整;但出于不同利益集团的盘算,却被延续下来,后遗症延祸至今。
相对而言,缺乏外来力量的牵引,日本需要较长时间才能走出资产负债表衰退泥沼。但日本与香港相同的是,两地的政府和财经官员,初期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才认清资产负债表衰退的特质,耽误了制订有效对策的时间。
中国经济的“黑天鹅”和“灰犀牛”
明斯基时刻和资产负债表衰退,将是中国经济未经历过,但却已是来到眼前的“黑天鹅”。庞大的地方政府、国企、民企和个人债务,以及高房地产价格所构成的风险,亦已是随时到来和可造成灾难的“灰犀牛”。
沿着以上思路,中国在制订应对策略时有若干方面值得注意。第一,应尽早系统性地检视日本与香港的资产负债表衰退特点,并与中国大陆当前经济情况作类比;第二,当社会整体需求收缩,即时大幅削减开支会造成雪上加霜效应,但财政开支不能再是“撒币式”的投放,更要着重项目的经济回报和国民的“获得感”;第三,因为美元是国际货币,美国可以用货币宽松政策将通胀压力分散全球,如果中国采用此办法,后果极可能会带来滞胀和人民币地位下挫。归根到柢,中国经济是否如此严峻?央行前行长周小川曾多次警告,中国是完全有可能出现明斯基时刻,我们能否对此“灰犀牛”掉以轻心?
作者是香港大学社会科学学士、日本上智大学硕士,曾长期供职国际政府组织和国际会计师事务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