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包括中国和印度在内的金砖国家,将于9月初在厦门举行峰会之前,中国官方日前证实,印方越界人员和装备已经全部撤离边界印方一侧。
一次看似“山重水复疑无路”的边界冲突,就这样悄然地被解决了;但对峙所引发的关于中印关系该如何发展的大讨论,却并未停止。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印度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国度,特别是它的外交特点,笔者认为非常值得作进一步的探究。
文化大熔炉?
70年前的“印巴分治”乍看是蒙巴顿迫于无奈而启用的一个应急方案,实际上却反映了南亚次大陆孕育了数千年的宗教、文化和政治大裂变。
公元前1500年左右,外来的雅利安人文明与本地的印度河文明相撞后产生了“吠陀文化”(Vedic culture),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吠陀教,在“种姓社会”体系的护佑下演化为后来的婆罗门教;到了孔雀王朝,特别是阿育王鼎盛期(公元前三世纪),种姓制度(caste system)带来的不公平,使婆罗门教颇受争议,以佛教和耆那教为代表的各种“沙门思潮”随之兴起并广为传播。
公元八世纪,随着阿拉伯帝国的入侵,伊斯兰进入印度的两河流域,佛教由兴变衰,婆罗门教复苏;公元12世纪,来自今日阿富汗地区的突厥人,一度成为印度河平原和恒河平原的新主人,其建立的伊斯兰“德里苏丹国”后来又在蒙古帖木儿帝国的进攻下走向衰落。
公元15世纪,随着大航海时期(地理大发现)的开启,印度便成为西方海洋强权和冒险家追逐的富庶之地,哥伦布发现的新大陆也被称之为“西印度群岛”;公元16世纪,帖木儿曾孙巴布尔攻灭“德里苏丹国”的最后一个王朝,建立了信奉伊斯兰的莫卧儿帝国(“莫卧儿”意即“蒙古”)。
大航海在带来大贸易(亦可谓第一波全球化浪潮)的同时,也开启了血腥的殖民掠夺:1757年,莫卧儿这个泱泱帝国在普拉西战役中,败给不列颠的一个伦敦商人联盟——“东印度公司”,开启了印度长达200多年的被殖民历史。
从上述印度历史主线可以看出,南亚次大陆就像一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舞台。有人称这里是一个文化“大熔炉”,可数千年的融合淬炼,却并未化解宗教各派你死我活的争斗。先不说仅“印巴分治”这一幕,便给印度教和穆斯林双方造成100万人的死亡和1400万人的背井离乡,就连一向主张非暴力、并用绝食的办法试图唤醒人们停止暴力冲突的圣雄甘地,也被一名印度教狂热分子枪杀。
尼赫鲁女儿英迪拉·甘地(Indira Gandhi)因下令军事攻击锡克教金庙,并造成数百人死亡,在任上遭两名锡克教保镖刺杀。其子拉杰夫·甘地(Rajiv Gandhi)继任印度总理,未能摆脱母亲那样的厄运,死于极端淡米尔人一次自杀性的爆炸中。
外人很难理解,印度作为宣扬放下分别心和拒开杀戒的佛教发祥地,为何却如此顽固地实行等级森严的种姓制度,并倾向于用暴力来解决宗教矛盾?其实,这是因为人们错误地把“佛教”与“印度教”混为一谈了。
在印度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中,真正贯穿始终的是“吠陀教-婆罗门教-印度教”这一脉,而佛教只是其中的一支“插曲”而已。
可以说,佛教在印度的兴与亡均离不开其对主流宗教(婆罗门教)的反思和反动。两者此消彼长的对立发展过程,与犹太教/基督教的情况,有一定的可比性:相同之处是,佛教生于婆罗门教的土壤中,其之所以得以弘扬,则与对主流宗教的反思密切相关。这点与基督教源自并挑战犹太教的过程非常相似;不同的是,佛教在与婆罗门教的交锋中,因自己对佛陀教育的偏离和“密宗化”而远走他乡,最后几乎在发祥地销声匿迹;而耶稣基督教则因为它的普世情怀,而超越了相对封闭的犹太教。
“曼荼罗主义”历史和文化根源
毋容置疑,古印度文化对人类文明曾经做出过无以替代的贡献。从吠陀文化到孔雀王朝再到莫卧儿帝国,在印度这个原本只是一个地理概念的南亚次大陆上,“本土”和“外来”的文化彼此磨合交融了数千年,早已无本土和外来之分。但是,若要真正了解“印度人”特有的气质和秉性,以及印度作为一个国家与邻居的相处之道,我们恐怕离不开“种姓制度传统”(varnas )和“殖民主义遗产”这两把钥匙。
关于前者,我们可以重温一下“雅利安”(arya)一词在梵语中的意思,即“光荣的、可敬的、高尚的”。作为古印度文化的主要开启者之一,雅利安人为了保持自己的“高贵性”和“纯洁性”,创造了一种把自己与土著(“蔑戾车”)区别开来的社会体系:种姓制度。
这个将人分为四等(婆罗门、刹帝利、吠舍和首陀罗)的种姓制度,始于后期吠陀时代,在印度存在了3000多年。1947年印度独立后,种性制度虽然在法律上被正式废除,但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却根深蒂固,在实际社会运作中以及国家的外交行为中,仍然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圣雄甘地曾经说过:“虽然种姓制度已经废除,但是影响印度进步的最大阻力就是种姓制度。”
拿印度的外交政策为例:以婆罗门为中心的种性等级体系在这个领域的体现,即所谓的“曼荼罗主义”。“曼荼罗”(mandala)意为“中围”,原是印度教中为修行而建的坛场。此概念后被密宗吸纳,解释为修持能量的中心,即所谓的“万象森列,圆融有序”或“轮圆具足”。这种坛场秩序据说能最有效地聚拢和聚集能量。
“曼荼罗主义”是孔雀王朝时代的战略家考底利耶(Kautilya)所发展出来的一套战略理论体系。他在其代表作《政事论》(Arthashastra)中表示:“国际关系就是一种以征服者为中心的动态等级体系,直接邻国是天然的敌人,而敌人的敌人又是天然的盟友”。听起来,这有点类似中国战国时代范雎向秦昭王提出的、后被南北朝名将檀道济收入《三十六计》的“远交近攻”策略。
南亚次大陆以印度为中心的区域安全秩序,其内在逻辑不仅可以在地理上得到佐证:南亚的五个国家(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不丹和斯里兰卡)彼此互不毗邻,但均与印度接壤,印度可以说是南亚地理上的不二中心。同时,在历史与政治发展以及文化影响方面,印度在该地区也绝对占据核心地位。
这种“地区核心国家”的历史定位,使得印度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作整个南亚这个“曼荼罗”体系中、乃至更大范围内的中心,在该地区有享受种姓文化意义上的 “婆罗门”地位,被认为是它的“自然权利”。
这种思维方式还有另一个精神来源,那就是当年不列颠给印度留下的殖民主义和帝国霸权思想。在200多年的殖民历史中,英国人把印度从一个地理概念变成一个政治单位。独立后的印度不仅继承了英属印度的大部分疆域遗产,更承接了英国殖民主义的霸权野心(追求世界一流大国地位)和外交手腕(排斥、吞并、占领、控制、操纵等)。
具体到印度的周边外交政策就是:排斥巴基斯坦在南亚的影响;必要时不惜动用武力来完成对土邦和邻国的吞并、部分占领克什米尔地区、蚕食小国锡金、历史上对西藏的觊觎;通过军事、政治、经济和人文等手段不同程度地控制邻国;采取综合方式(英国留下的教育体系、人脉资源和社会关系)操纵邻国。
归纳起来说,“曼荼罗主义”就是印度外交版的“种性体系”和英殖民主义传统的结合体。了解了这点,我们就能解释印度的外交政策为何既傲慢、偏执又富有心计和进攻性。
印度在南亚推行以自己为中心的所谓“印度主义”,说白了就是试图将南亚“印度化”,把次大陆变成它的“自留地”“后花园”或“缓冲地”,域外国家不得涉足其中。这其实就是南亚版的“门罗主义”。
莫迪没有参加不久前在北京举行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说明新德里相信中国的这一大战略,可能或者已经在南亚产生了对其的“离心力”。毕竟,在北京与会者的名单中,也包括巴基斯坦和斯里兰卡这两个南亚国家的首脑。
莫迪可以缺席上述论坛,但笔者相信他绝不会放弃9月3日至5日在厦门举行的金砖国家峰会。因为,“一带一路”在他眼里是中国主导的一盘大棋局,对于追求世界大国地位的印度而言,岂愿为别人做嫁衣?金砖峰会则不同,在这个平台上,印度觉得自己与中国是平起平坐的。根据最新通报,莫迪已表示将出席厦门金砖峰会。
印度人精于战术设计,投机心理偏重,善于从大国博弈中谋利,精于以夷制夷的策略。这一方面使印度可以较好地利用国际环境;但同时也使印度产生路径依赖,难以发展出全方位的大国力量,难以成为一个独立自主的力量中心。究其根源,恐怕还是“曼荼罗主义”在作祟。
作者是德国时评专栏作家
1947年印度独立后,种性制度虽然在法律上被正式废除,但在人们的思想意识中却根深蒂固,在实际社会运作中以及国家的外交行为中,仍然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