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之后,中国王朝变得越来越封闭,最终被近代西方所产生和发展起来的主权国家打败。近代以来,中国人受苦受难,到今天为止,中国人有太多的弱国记忆、苦难记忆和受害者记忆。从这个角度来看,不难理解今天的中国人祈祷国际和平与国际公正。不过,一些人(尤其是精英阶层)的“受害者”心态过于强烈,缺少自信,不仅认识不到机遇,有了机遇也抓不住。没有人会怀疑中国人对和平与正义的诉求,但国际和平与国际正义等诸多价值绝对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而是要斗争出来的。
第二,今天的中国有太多的意识形态束缚。对叙利亚、朝鲜、美国、俄国等的看法都深受意识形态影响。“意识形态化”表明人们已经不能实事求是地去看一个问题或事物,而只能从一个特定的意识形态角度去看它们,结果看到的不是事实的真相,而只是基于“偏见”之上的幻影。
这里仅以美国为例。在很多中国人的眼中,美国已经成为一种“意识形态”,即“敌人”。很多人不满于美国把中国视为“敌人”,但忘记了自己也把美国视为“敌人”。一旦把美国视为“敌人”,自然就不能对美国作科学理性的分析。
结果,美国做什么,中国就要反对什么;美国不做什么,中国就要做什么。这使得中国在国际社会上失去太多的东西,包括道德。一些事情,美国从道义出发,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结果中国反对,自然得不到很多国家的支持。实际上,作为大国,美国和中国拥有很多一样或类似的道德价值观和国际责任。
两国国家利益不同,分歧不可避免,但这些分歧不能简单地用意识形态来看待。对美国的态度,中国本该支持的就支持,该反对的就反对,但因为美国被视为一种意识形态,结果既看不到一个真实的美国,也看不到自己在处理和美国关系中的真实利益,处处陷于被动。
中国领导人应有实事求是精神
第三,错误理解毛泽东。毛泽东时代中国是弱国,针对美国和西方列强的围堵和遏止,中国发展出强大的民族主义。(实际上,这种民族主义至少自孙中山先生开始就已经在塑造)。不过,毛泽东更是一个现实主义者。毛泽东发展出“三个世界”理论,为很多国家所接受。这主要是因为“三个世界”的理论不是建立在意识形态上,而是建立在实事求是的原则上。例如毛泽东把美国和苏联这两个拥有对立意识形态的国家列为“第一世界”,而把很多西方国家列为“第二世界”。
这种实事求是的分类,使得毛泽东正确和精确地看到西方国家之间的矛盾,从而为中国外交找到巨大的空间。在和美国打交道上,毛泽东的现实主义表现得更是充分。在意识形态上,毛泽东痛恨“右派”,但在和美国打交道时,他明确表示喜欢美国的“右派”,因为“右派”比较接近实际,讲利益。
他不喜欢和美国“左派”打交道,因为“左派”讲意识形态,讲价值观。在代表美国的“右派”(即共和党)总统尼遜执政期间,中国和美国顺利恢复邦交,这和毛泽东的实事求是精神分不开。客观上说,毛泽东是有意识形态的,但这种意识形态并没有妨碍他的实事求是精神。
第四,错误理解邓小平。和毛泽东一样,邓小平也是现实主义者。在外交上,他提倡“韬光养晦,有所作为”。人们只关切“韬光养晦”,忘记了“有所作为”。正是“有所作为”,邓小平时代的中国抓住了所有机遇,既避免国家危机,也实现高速发展。1980年代开始的改革开放、1990年代初的“南巡”和后期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等,背后都是邓小平实事求是的精神。
在对美国的态度上,邓小平永远旗帜鲜明,尤其表现在其对美国在中国内部事务的干预方面所表现出来的愤怒;另一方面,邓小平也把美国看成中国学习的对象。在内部发展上,他更是把人们高度意识形态化的“市场经济”,视为一种发展的工具,一种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都可以使用的工具。没有邓小平的实事求是精神,很难想象中国能在1970年代后期走出文革困境、在1980年代末走出内外部因素所造成的政治困境,以及1990年代的与世界接轨。
“韬光养晦”和“永不称霸”应当是永恒的原则,但这并不是说中国不要作为,不要斗争,更不是用各种方式来论证变相的“不作为”。现在有一些人把“韬光养晦”解读成“不用作为”,这是完全的错误,这仅仅是对自己不作为的低劣辩护。
在国际关系上,经验告诉人们,如果一个国家抗拒自己的“命运”,最终会受到“命运”的惩罚。正如内部改革的前提是思想解放一样,外部崛起也要思想解放。只有思想解放才会把自己从眼前的利益格局中解放出来,才会在更高的格局中找到自己的新利益。
大国的“命运”在招呼中国,但如果继续受制于意识形态、受制于眼前的局部利益,将很难看到已经降临的“命运”,也很难实现真正的崛起。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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