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欧洲一体化每次出现质的长进,无不例外地均与外生冲击有关,而每次冲击又都为德国的强大提供了机遇,并使它从后台最终走到了前台。
1957年3月25日,法国、西德、意大利、卢森堡、比利时和荷兰六国,在罗马签订了建立欧洲经济共同体的条约。从此,《罗马条约》被视为欧盟的“出生证明”,这一天也就成了欧盟的法定“诞生日”。
看真相着实不容易。一叶便能障目,更何况历史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森林。《罗马条约》在序言中强调,其目标是消除分裂欧洲的各种障碍,加强各成员国经济的联结,保证协调发展,建立更加紧密的联盟基础。可这正是表面文章,祥和之曲。
当我们走入历史这座森林,当我们拨开那阻挡视线的枝枝叶叶,我们便会发现:欧洲一体化的萌生,虽然离不开戴高乐、舒曼、阿登纳这些经历过战乱的老一代政治家的战略眼光和宽大胸怀,但这个“政治探索”模式的问世,其实只出于一个战略考量:防止德国的再次强大。
从这个意义上说,欧洲一体化的初衷并未实现,因为二战后的德国不仅已经再次强大,而且如今已强大得足以引领欧洲。欧美自始至终都有人呼吁警惕德意志的崛起,面对这类疑虑和担心,德国政治家常常颇觉无奈,他们会两手一摊,为自己辩护说:“我们现在担当的角色并不是我们自己要来的,更不是不择手段获取的。”
他们说的是事实。回顾历史,我们可以发现,欧洲一体化每次出现质的长进,无不例外地均与外生冲击有关;而每次冲击又都为德国的强大提供了机遇,并使它从后台最终走到了前台。
美苏对峙下欧陆政治重新洗牌
1944年盟军攻克并收复法国后,戴高乐成为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主席。作为战时法国抵抗运动的领袖,他一直主张战后彻底肢解德国,最好将其弱化为城邦国,以此永绝后患。促使戴高乐改变这一看法的是,战后出现的两大政情变化以及他对英美集团的抵触:前者包括冷战的开始和美国在欧洲的长期存在,后者则是美英在决定战后体系的雅尔塔会议,以及筹备成立北约时绕过法国的做法。戴高乐决心打造一个独立的欧洲,选择与德意志和好,籍此来监控西德的发展。
在这样的背景下,曾在德国受过高等教育的法国外交部长罗贝尔·舒曼(Robert Schuman),在法国经济重建计划主持人让·莫奈(Jean Monnet)的协助下,于1950年提出“舒曼计划”(Schulman Plan,也称为“欧洲煤钢联营计划”),将生产军火不可或缺的煤钢生产置于多国共管之下。
次年,法国、西德、意大利以及荷比卢六国共同签署“欧洲煤钢共同体”。这是欧洲一体化的首站,用莫奈的话说就是:“这不只是煤钢组织,而是欧洲的开始”。戴高乐甚至主张欧罗巴应当是一个“从大西洋到乌拉尔山的自由欧洲”,言外之意,宁愿联俄也要排除美英。
对法国的建议,西德首任总理阿登纳(Konrad Adenauer)欣然接受,因为这可以帮助德国很快摆脱战败国的处境,成为与其他西欧国家平起平坐的伙伴(相比之下,日本到现在还在为恢复“正常国格”殚尽力竭)。所以,战后美苏对峙的外生冲击,实际上给德意志解了绑,使其迅速融入国际大家庭,并分享了之后20年的经济复兴和繁荣,为现在的欧盟领袖国地位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崩溃
在二战硝烟中诞生的布雷顿森林体系(1944年7月),其特点就是把美元与黄金挂钩,稳定了汇率市场。这一方面成就了后来美元长期一统天下的格局,同时也保证了西方经济20年的繁荣。但战后欧洲经济的迅速复苏,却使美国的国际收支平衡逐渐变为赤字,贸易长期出现逆差。
在上世纪50年代末之后的十年里,情势更趋恶化,导致美国原本占世界70%的黄金储量大量外流。1971年8月15日,尼逊总统不得不宣布美元贬值和美元停兑黄金,西德、法国、荷比卢等六国纷纷退出固定汇率制,布雷顿森林体系就此慢慢走入历史。
作为回应,当时处于法国领导下的西欧以《维尔纳计划》(Werner Plan)为基础,加速建立统一和独立的货币制度,以作为抵御国际金融动荡的堡垒。为了提高欧洲货币制度的信誉度,戴高乐甚至不惜邀请伦敦这只昔日被其称之为“美国利益的特洛伊木马”加入欧共体。
可惜,这个货币联盟由于法德的不同理念和动机而暂未结出正果,并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在这一“金融无序”阶段中,单一经济体之间的实力竞争显得尤为激烈。德国经济崭露头角,马克在欧洲货币中一支独秀,成为中流砥柱。欧洲其他货币不得不对马克纷纷贬值,法郎则相形见绌,处境颇为落魄和尴尬。这也是战后德国第一次与法国别苗头中脱颖而出,不再自卑。巴黎在欧洲的领导地位由此开始出现动摇。
苏东集团的解体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包括西德在内的所有各方措手不及,但当时的联邦德国政府紧紧抓住了这一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对于科尔总理提出的“十点方案”,美苏英法四大占领国反应不一:相比之下,华盛顿的态度最为开放,它采取军事机制控制手段,只要统一后的德国继续留在北约就行。法国政府开始非常反对德国统一,但密特朗最终决定通过建立统一的欧洲金融框架(欧元),将德国置于可控的范围中。
由于自身实力的滑坡,苏联的反对显得身轻言微,最后被德国用150亿马克买断了它对统一的认可。英国反对德国统一最坚决,德国对英国也最小心翼翼。据说德国驻英国大使馆每天早上升旗时,都会先升欧盟旗,然后才是德国国旗。以此彰显自己“先欧后德”和“在欧盟中发展”的低调姿态。“铁娘子”最后因孤掌难鸣而退求其次,表面上认可了德国统一。
统一的负担虽然很重,但国土和人口剧增,国内市场扩大,民族向心力加固。1991年,早先的欧洲经济和货币联盟在《马斯特里赫特条约》中得以实现,但此时的德国在欧盟中已不再是政治侏儒。1997年在阿姆斯特丹峰会上制定的《稳定与增长公约》,充分体现了“德国模式”的精髓:紧缩财政预算和控制通货膨胀。
正是从这一刻起,而非许多专家认为的欧元危机开始,欧洲的一体化踏上一条德国之路。法国想用欧元套住德国的企图落空,英国去年夏天的脱欧虽然颇为高调,但实际上是对德国“羡慕嫉妒恨”以及无奈的表现。
客观地说,德国在欧洲独占鳌头非天赐所获,而是严于律己和不断革新的结果,是靠自己的实力挣来的。
波及全球的美国次贷危机
2008年发端于美国的金融危机,对全球经济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在欧洲更是演化成幽灵般挥之不去的欧债危机。其中不仅希腊、西班牙、葡萄牙、爱尔兰、意大利等“欧猪”国家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整个欧元区和欧盟的表现都差强人意。在一片愁云惨淡中,德国经济却一枝独秀,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强势复苏。
许多西方国家在2009年时失业率飙升,德国当年的失业率却仅比上年微升了0.2%。应该说,德国能笑傲危机,还是得益于其坚持以竞争为导向、以市场为依托、国家有限干预的社会市场经济体制及相关政策。
在这次危机中,“德国模式”再次脱颖而出,赢得了欧盟许多国家的承认。虽然要让那些受危机重创的国家效法德国的举措很不容易,对默克尔的紧缩政策叫苦连天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德国在欧盟内的关键作用已无人质疑。
“德国模式”之所以得到各方赞许,关键还在于它在坚持原则的同时,不失与时俱进的能力。德国经济如今的强健,与本世纪初德国红绿政府采取的“壮士断腕式”的改革措施(Agenda 2010)关系密切。
这个在当时不得人心的方案,虽然导致施罗德政府垮台,却成就了德国经济在经历了长达10年的低迷之后,再次恢复强劲势头。如今,德国国家财政收入和产品出口连年创新高,成为欧洲经济当之无愧的龙头老大。
特朗普新政
美国新总统特朗普的对欧新政是一轮政治、经济、军事的全方位冲击波,不仅动摇北大西洋联盟关系的根基,而且对欧洲一体化,也产生着难以预计的影响。特朗普对盟友的“决绝”让欧洲清醒,欧盟绝大多数成员国都意识到必须尽快真正独立起来,在安全和防卫领域摆脱对美国的依赖。作为欧洲大家庭中的老大,德国完全能意识到自己的职责所在。
种种迹象表明,德国政府正在逐渐走出历史阴影,不再避讳一体化发展过程中对其逐渐形成的领袖责任。
欧盟的内部整合错综复杂,默克尔的外交风格颇值得称道:她显然吸取了处理难民问题时的经验教训,一方面努力私下斡旋,追求共识,避免德国单独冒进,同时对类似波兰这样的“任性”成员国,既不失耐心,又不放弃原则。这次在处理图斯克连任这个问题中,默克尔显示出了大家风范,再次证实了意大利前总理马里奥·蒙蒂(Mario Monti)日前接受采访时说的那句话:“德国引领欧洲已是既成事实。”
鉴于上述几次外生冲击导致的结果和德意志的实力与耐力,笔者有理由相信,特朗普冲击波最终将使欧盟更加团结,也会让德国更加强大。
德国有媒体悲观地认为,欧盟正处于深刻的危机中,而德国偏偏既是拯救者又是问题本身。但笔者却相信,欧盟应该庆幸有德国的存在,“德意志问题”未来给欧洲带来的将不是厄运,而是福音。
作者是德国时评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