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国内权力交接的节点时刻,美国著名的政治学家、软实力概念的创始人约瑟夫·奈教授在《外交事务》杂志(Foreign Affairs)2017年1、2月号上,发表了《自由主义秩序会幸存下来吗——一种思想的历史》(Will the Liberal Order Survive?——the History of an Idea)一文,对美国外交政策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做了简要回顾,着重强调了美国主导的自由主义秩序,对维护世界和平稳定及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也点出了诸如滥用干涉主义、新的核心国家崛起等因素,对自由主义世界秩序所构成的挑战。
讨论的核心议题可以概括为:“美国衰落了,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也会衰落吗?”从70年代霸权衰落论第一次进入主流学界话语,这个问题所引发的讨论,到今天为止仍然没有停歇。好在我们有新的注脚可以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
罗伯特·基欧汉(Robert.O.Keohane)在《霸权之后:世界政治经济中的合作与冲突》(After Hegemony: Cooperation and Discord in the World Political Economy)中,已经就国际制度存在的必要性和相对独立性,做了非常好的阐释,约瑟夫·奈的这篇文章对他的论述又做了补充。国际制度得以存在的根本原因,在于国际社会无政府状态下对国际公共产品的需要,“公共产品”包括国际秩序、和平的发展环境、平等的发展机会、对全球议题的回应等等。国际制度的优劣,应当从制度治理的效果角度做客观评价。
美国治下的和平和不列颠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一样,都是在某一个特定时期内,充当了制度的建设者和供给者,也当然地成为了制度性霸权的受益者。美国霸权只是成为这个体系下暂时的供给者,即使美国霸权衰落了,国际社会对公共产品的需求仍然存在,并且会随着国际合作的深入发展,变得更加急迫和广泛,对国际制度的需求和促成国际合作的动力,就将始终存在。
甚至可以预测,国际社会对更加广泛和高水平的公共产品的需求仍将持续扩大,当任何孤立的霸权国家都不足以靠一己之力,承担起整个国际社会公共产品的制度性供给时(美国就已经开始捉襟见肘了),将会催生新的供给者和供给方式,这将为国际治理提供新的动力和路径。
在后霸权时代,国际公共产品的供给,由主导国家供给向国际制度框架下的合作供给转化。重新思考美国在世界秩序中的位置,一个不再具备支配性地位的美国,如果能够放下对霸权被取代的战略焦虑,选择以建设性姿态主动融入新秩序的议程中,仍然有可能成为新国际秩序的建构性力量。
美国著名的冷战史学家约翰·L·加迪斯(John Lewis Gaddis)将二战之后“具备发生大规模战争的条件,而没有发生战争”的数十年称为“长和平”(long peace)。根据他的考察,“长和平”得以实现的国际秩序因素,主要包括四个方面:能够反映力量分布、不需要高超领导技艺的简单结构、稳定的内部同盟关系和对盟友的背离保持相对宽容的态度。
同时基于1919年国际秩序中精心设计的复杂制衡结构,及对现实权力的忽视和理想主义倾向,他还补充道:“没有任何人对其加以设计,也没有任何考虑正义要求的想法,战后时期各国幸运地生活在这样一种国际关系体系之内:因为它是基于一种权力现实之上的,所以有助于实现秩序,尽管谈不上正义,但却比人们所预期的更好。”
这段不无冷酷和功利主义的评价,可以说切中金融危机之后,美国外交政策中矛盾部分之肯絮。美国是战后自由主义世界秩序的缔造者,其雄厚的综合国力也一直是“美国治下的和平”的重要物质基础。某种程度上说,美国的对外政策是其国内政策的延续和升华。
奥巴马执政八年的外交决策
在整个美国的外交权力分配中,总统掌握的是决策权,而政策制定和执行的权力基本掌握在国务院。奥巴马八年执政,可以大致划分为希拉莉时期和克里时期。希拉莉任国务卿的五年任期中,奥巴马总统的绝大多数精力,放在了医保法案和应对金融危机余波上,在外交政策上与希拉莉有一些分歧。
回顾这一时期的诸多外交决策,不难发现希拉莉的外交思想,有一定的意识形态挂帅的理想主义倾向,有重塑国际政治格局的意图。美国外交思想中珍贵的务实倾向,被希拉莉为代表的自由主义倾向所取代。这一倾向在利比亚战争和随后的“阿拉伯之春”中被推上高潮。
但是世界格局的错综复杂,并非是单纯依靠自由主义的美好愿望,和宗教狂热一般的执着“布道”所能实现的。奥巴马-希拉莉时期的外交政策,也因此被普京讥讽为“21世纪的十字军东征”。在自由主义理想替代审慎态度,成为外交政策制定和执行的依据之后,美国外交政策的积极资产就开始折损了。
克里任国务卿之后,美国的外交政策有所回调,对总统意志的贯彻也有所加强。比如力主推进美伊核协议谈判,和缓和美国与古巴的外交关系等,但仍然在乌克兰、叙利亚等问题上与俄罗斯纠缠不清,总体上缺少对自身利益的合理界定和务实关注。
总统特朗普的新外交班底没有多少老面孔,也并没有对保守派有什么特别照顾,重思路不重履历。这位保守倾向明显的新任美国总统,在竞选政纲中就已经暗示,在他执政之后,美国将重新聚焦自己的核心利益,不再谋求比现实利益更高的意识形态斗争的胜利。
目前来看,特朗普重拾务实的门罗主义路线,在胜选后同中俄等国际战略博弈对手的互动十分务实,战略回调的倾向明显。共和党不仅赢得了总统宝座,也在参众两院、地方政府换届选举中取得了大胜,摆脱了奥巴马执政后期“跛脚鸭政府”的窘境,具备重新修正外交政策的政治基础。
从对外交政策的掌控,以及政策制定的理性预期等等迹象可以预见,特朗普当选对缓解美国近几年来的战略焦虑、终结四面出击的外交战略是有帮助的。然而,美国外交的资产经历过反复的摇摆和徘徊,已经折损殆尽,曾经无往不利的“美式自由主义+直接民主=繁荣与发展”的华盛顿共识,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广泛质疑。美国在国内外,持自由主义立场的国际关系理论家们,对美国主导的世界秩序纷纷产生了质疑和反思。
但是我们同样不能忘记的是,在战后国际史上,霸权退场所造成的权力真空,诱发了地区内国家对领导地位和权力资源的争夺。在后霸权时代,霸权的收缩和消解,将在整个霸权体系内部制造更多的权力真空。我们已经看到的是,随着中东、北非、西亚等区域内的民族和宗教等固有矛盾日益激化,对地区领导权的争夺必定会更加频繁、惨烈和血腥。
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公共产品新的供给者和供给方式,就成了至关重要的议题。创造一种国际治理的新范式,预防和化解权力真空导致的权力争夺,就显得尤为重要。
在亚太地区,对于有志于重塑国际治理格局和国际领导力的区域大国来说,如何处理同东南亚各国的关系就是一块试金石。东南亚地区是地缘政治意义上的破碎地带,东盟(亚细安)十国之间在发展程度和权力制度文化上的巨大差异,决定了他们在参与地区博弈时所采取的偏好策略有显著差异,而且随意性和反复性也更强,“东盟方式”就此应运而生。
中国与东盟和美国的互动,在东南亚地区形成了一种“经济靠中国,安全靠美国”的微妙关系。在争夺东南亚国家的博弈中,中美两个大国由简单的军事博弈升级为治理博弈。这一博弈是激烈的,但也是富有建设性的。
如果能够摒弃武力慑服和相互威吓的传统博弈思路,努力帮助区域内国家完成由“善政”向“善治”的过渡,确实有可能贡献一种大国间地区博弈的“错位平衡”新模式,无疑将为大国博弈开辟一条螺旋上升的“帕累托改进”(Pareto Improvement)之路,为区域治理和国际治理贡献新的积极经验。
但是这一策略没有先例可循,并且要受制于主要地区玩家之间的战略互信,但确实是考验中国治理能力的绝佳机会,也是突破大国崛起瓶颈的关键所在。
作者任职于吉林省社会科学院日本研究所
在后霸权时代,霸权的收缩和消解,将在整个霸权体系内部制造更多的权力真空,我们已经看到的是,随着中东、北非、西亚等区域内的民族和宗教等固有矛盾日益激化,对地区领导权的争夺必定会更加频繁、惨烈和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