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炳
著名台湾学者作家龙应台日前在香港大学演讲,主题是《一首歌,一个时代》。在演讲中,龙应台先是讲和播放台湾1957年的流行歌曲《绿岛小夜曲》,介绍这是一首绵里藏针的政治抗议歌曲,在2006年百万人上街倒扁运动中也唱了。
接着,她盛赞陈歌辛的歌曲抚慰逃往台湾的200万大陆人心灵的往事,感叹陈歌辛到死都不知道这回事,因为他于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被打倒,送往安徽白茅岭农场劳动,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因饥饿而死(陈歌辛1979年获平反,其子陈刚是中国著名音乐家,是《梁祝》小提琴协奏曲作者之一)。然后她问在场与会者知不知道《五月的风》《凤凰于飞》《蔷薇处处开》等歌曲,看到与会者没反应,便断言说“历史断层严重”,呼吁台下校长要注意这个问题。
仔细观看龙应台整个演讲过程,笔者觉得值得商榷之处颇多。首先,《绿岛小夜曲》诞生于1954年,由周蓝萍作曲、潘英杰作词,描写恋爱中男女患得患失、起伏不定的心情。没想到这首流行半个世纪的经典名歌,最近在台湾掀起波澜。有人把歌曲中的“绿岛”视为台湾白色恐怖时期专关政治犯的“火烧岛”(又称火烧屿、绿岛)。现年83岁的作词人潘英杰在荣总医院病房里说,歌词就是写台湾。“我不想用宝岛,绿岛比较有诗意,不俗气”。他还问,“那个绿岛(即火烧岛)有椰子树吗?”1958年,八二三炮战爆发,由于歌词中有“飘啊飘”“摇啊摇”,台湾警总还曾约谈潘英杰等人,怀疑他们是影射风雨飘摇中的台湾。
此外,此曲已故作曲人周蓝萍的女儿周扬明经过多方查访后,证实这首歌不是描写绿岛监狱的歌曲,而是父亲追求母亲李慧伦的情歌。总之,这是一首旋律优美悦耳的抒情歌曲,被龙应台说成是一首绵里藏针的政治抗议歌曲,实在太牵强了。
再说,龙应台见台下听众对《五月的风》等歌曲没有反应,便说“历史断层严重”,未免太过草率。不是说“一首歌,一个时代”吗?新时代的年轻人,对于老歌不熟悉可以理解;上了年纪的人处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当儿,对于老歌还是耳熟能详、朗朗上口的。
严格来说,《五月的风》作词人是陈歌辛,作曲人是李七牛(黎锦光的笔名),周璇唱红了这首歌。真正陈歌辛作曲的如《凤凰于飞》《玫瑰玫瑰我爱你》《恭喜恭喜》《夜上海》《蔷薇蔷薇处处开》《渔家女》等名曲,现在还是传唱不绝。新马港一带华人爱上卡拉OK唱歌,这些歌曲还相当热门。尤其是农历新年一到,大街小巷都传来喜气洋洋的《恭喜恭喜》,连小孩都爱唱。
其实,最能代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歌曲应该是抗日歌曲。当时抗日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中国人包括海外华人,为了激发抗战救国精神,都慷慨激昂地高唱抗战歌曲。新加坡老作家田流(86岁)于2012年5月13日发布他的新书《抗战歌集》,并即席向听众挑战,要听众从《歌集》目录中挑选歌名,他都能一字不漏地演唱出来。果然田流做到了,令人不胜钦佩。
龙应台说,歌曲是“历史的见证者,集体及忠实的记录者”,确然。田流说,今天唱抗战歌不是激起民族仇恨情绪,而是记住历史事实。日本名古屋市长河村隆之曾公然否认“南京大屠杀”事实,但这罪状在《保家乡》(贺绿汀谱曲写词,1937年)中得到印证:“南京杀人数十万,国都变屠场,哪个见了不心伤?”当时人写当时事,证据确凿,岂能一言否认得了?
对于香港浸会大学副校长周伟立说,他的启蒙歌曲是大学师兄们教的《我的祖国》,龙应台显然不知有此歌曲,诧异地问:“真的?《我的祖国》怎么唱?头一句是什么?”结果听众由轻声而大声雄壮地唱开了“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龙应台立见有些尴尬,没等唱完,就干笑着说“我们鼓掌一下好不好”,中断了听众的歌唱而进入问答时间。
一个听众提出问题:“我的启蒙歌曲应该是《义勇军进行曲》,它的特点就是政治性。(请问)作者在作品中是否承担一定的社会或时代责任?”对此,龙应台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会觉得一个好的作品,它就是好,而不需要去回答一个问题说你的思想性够不够。”
回台后,龙应台撰文《大河就是大河》(《联合早报·言论》,2016年12月21日),回顾当晚演讲经历。文中说“身为大学副校长的周伟立在1000个师生面前不避讳地说,自己的启蒙歌曲是一首‘红歌’,需要勇气。但我欣赏他的诚实。”这就奇怪了,我想除了台湾以外,大陆人与海外华人都很熟悉并会唱《我的祖国》。我女儿在1960年代参加儿童剧社时就很喜欢唱此歌。所以说启蒙歌是《我的祖国》,根本不需胆量。台湾虽自诩为华人社会中最讲自由民主的地区,但很多消息是封闭的,有些认知是有选择性的,视野因局限而变得短浅(龙应台曾在北京大学讲学,应该了解中国人喜欢唱的歌曲,她就是选择不去了解)。
龙应台说:“在当下的情境里,唱的就是大河波浪,咏的就是稻花白帆,歌所带出来的个人记忆当然不同,可能是往日初恋、可能是家国情怀、可能是某种不堪回首、可能什么都没有,就是那简单美丽的旋律;那是非常纯净的几分钟。”然后,强调说:“有时候,真的,大河就是大河,稻花就是稻花罢了。”
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把外在现象代替了内在意义。其实,这无形中彻底颠覆了她自己的言论。她说:“我就发现《五月的风》,虽然是讲风、花,事实上,如果你只是讲风、花,你怎会写人海沧桑?下面一段我没有放你们听的是在讲人间的兴亡。这些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所写成的歌,就是跟着这两百万人在战火中‘辗转于沟壑’的人颠沛流离到台湾,成为台湾这‘失根的一代’最温暖的抚慰。”
为什么龙应台谈到《我的祖国》时就说“大河就是大河,稻花就是稻花罢了”?为什么有双重标准?难道这首歌曲没有深意吗?“大河”和“稻花”没有表示什么?实际上,这首优美动听的歌曲,深切地表达了浓烈的乡土思想情怀,期盼在这古老的土地上,到处有好山好水好地方、条条大路都宽敞、朋友来了有好酒。这个上世纪50年代的纯朴愿望,在今天基本上都实现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啊,龙应台为何视而不见?避而不答?
作者是本地文教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