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伟豪

正确解读香港当前形势，明白主要行动者的利益、考虑和盘算，将是避免擦枪走火，使局势发展至不可收拾，及寻找出路的重要一步。以目前情况估算，使人感最忧虑的一个事态场景（scenario），是身处风暴中心的特首林郑月娥及其支持者，正在与中央进行一场灯蛾扑火式的危险博弈，追求局势升温以巩固政治权力或更优厚的下台条件，并把两者对冲（hedging），以确保万无一失。

首先，有关政治现象的观察，可笼统地分成3个层次：新闻报道、政治或情报分析，及学术研究。进行这三方面观察的场所通常是新闻机构、政策智库及大学。笔者也曾到过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智库“布鲁金斯研究所”（Brookings Institution）任访问学人，而本文中关于政治分析的讨论，有很大部分便是来自在布鲁金斯的经验。

新闻追求的是报道的新、快和准，寻找真相及多角度的全面持平观察，但往往未能做到较深入彻底分析。学术研究却是另一极端：往往只聚焦于一个定义精准清晰的微细问题，虽有理论架构，但有时只见树不见林，及因要等待收集到足够数据才可作科学分析，使研究结果往往落后于形势，只可为解决将来的问题带来启示，有点远水不能救近火的感慨。

政治或情报分析可谓集合了前两者的特质，应用理论与逻辑，有效解读现实政治的操作，掌握最新形势，以解决当前最迫切问题。可是因为现实环境充满很多即时互动的变数，而分析员亦未如学者般可以在有全面和详尽数据后才慢慢分析，出现误差的机率自然也较学术研究为高。但始终现实的迫切需要压倒一切，政治分析的需求及功能无法被取代。一个政治或情报分析员的最大挑战，就是如何在缺乏完整资料及完美情报下作出最佳分析，以制订应对策略。

政治人物每一步都有背后逻辑部署

从智库经验得来的第一大定律，是政治人物或当权者可以不是绝顶聪明，亦可出错或做错决定；但他们的每一步，也有背后的考虑、思想、逻辑和部署。把以上第一大定律套用在林郑特首身上，以一个自小就经常考第一的人来说，我们又怎样可以接受她完全不知道一日不撤回《逃犯条例》修订，一日不回应五大诉求中的其他4项诉求，特别是连建制派也支持的成立独立调查委员会的建议，紧张的局势会持续？她又怎会不知道，纵容警队向示威者使用过大武力，只关心及慰问受伤警务人员，却对受伤甚至是牺牲的巿民视若无睹、不闻不问，以上任何一项，只会使反修例的巿民更加愤怒和失望，为事件火上加油，民愤随时再度爆发？

而为了应付政治分析较学术研究出现误差机率较高的问题，很多相关分析均是根据不同假设和场景，制订针对性的应对策略和措施，以策万全，做到可见招拆招之余，又滴水不漏。当中最需要制订应对策略以求做足准备的场景，理所当然是最有可能发生，而又带来最差结果的场景。万一出现好的结果，所要做的只是庆祝等的简单工作；相反，当噩梦成真时，便“死得人多”，后患无穷。而根据目前观察，特首正用不同方法追求局势升温以巩固政治权力，或更优厚的下台条件，并把两者对冲，便是一个在目前危机下有相当可能发生而又最差的场景。

除非我们认为林郑在修例失败后已完全失去理性，否则，整个局势真正的谜，不是为何林郑会这么硬颈或愚蠢，而是她行动的背后目的。一个合理解释是，她是有意运用以上行动激起民愤，使事件再度升温。这又会对她带来什么好处呢？一个合理假设是，中央已决定要更换在今次修例中犯下大错的林郑，但因物色合适替代人选需时，而中央为了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不想民间有错觉认为中央政府可随时向示威者诉求低头而撤换特首——当年更换董建华也用了相当长时间，50万人上街反23条是2003年，要等到2005年他才脚痛下台。这意味着林郑仍有一定时间，为自己创造最好的终局。

博弈理论中有所谓“支配性策略”（dominant strategy），其原理与投资理论中的对冲有点相似，意即务必选择一个最佳行动，无论结局怎样，自己只会赢，无得输。若特首真的能使香港局势升温及失控，中央有机会选择一个强硬的鹰派特首，她随时重获重用；但若中央原来是反对升温，也自然会开出更优厚条件，包括不追究她在任内所犯的任何法律或政治责任，望她愿意尽快下台。问题正正在于，对特首而言的支配性策略，可以是对全香港而言形同灯蛾扑火般的同归于尽的歼灭性策略——升温及失控的代价，随时是更多的流血冲突，甚至是军事镇压。

建制派不能盲撑政府

幸好，任何现实政治的博弈和互动往往有多个参与者互相影响。笔者在布鲁金斯研究所担任访问学人时的研究中心主管卜睿哲（Richard Bush），是知名的台湾问题专家，更着有《活在中国阴影下的香港》一书（注）。他书中的重要观点之一，是处于强大的中国大陆势力之下的香港，如何与中国大陆互动及建立互信，是继续向前行的重大关键。林郑的失误，已为中央重新理解香港实况打开了缺口。在增强沟通上，建制派要员及议员完全是责无旁贷，不能只是盲撑政府、助纣为虐。而今次运动的参与者，则除了向政治上“浅蓝”人士展开文宣工作、伸出橄榄枝外，也要确保今次运动的意义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中央代言人或传话人任意歪曲，更不要抵不住敌对人士挑衅，跌入一早预设的剧本当中。

注：Bush, Richard. (2016). Hong Kong in the Shadow of China: Living with the Leviathan. Washington, DC: Brookings Institution Press.

作者是香港中文大学公共政策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