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新冠治愈者自述:请不要歧视我们(2)

时间:2020-03-24 09:54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中国聚焦

生死关头自救

我的病其实也进展很快,住进去第二天就很严重,持续高烧38度多,拉肚子,拉出来的东西像鸡蛋清一样。最难受的是憋气,第三天,我去厕所,蹲下去突然感觉到胸部憋闷,像呛水一样窒息,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努力撑了几分钟,踉踉跄跄挪回病房,立即把我的情况告诉医生。医生给我调整了中药,对我的呼吸调整很有好处。有些人反感中医,但广州来的中医根据病人的情况个性化施治,对我比较有效,两天后我的呼吸问题就得到改善。

我跟医生护士的关系相处很好,有些病人不愿意和医生说话,有的病人甚至对医生护士发脾气。有一次,一位护士给隔壁床的病人打针,护士穿着防护服,打针不是很方便,第一次没打准部位,那个病人就发脾气骂护士,我就去劝说,护士很辛苦很不容易的。我喜欢和医生护士交流我的病情,他们也很耐心。我总是感谢他们,“你们做得很好,我的身体有很大进步了,一定要巩固成果。”这样一个新的疾病应该怎么治,大家都没底,医生护士也需要表扬,给他们信心。

最初几天我胃口不是很好,但我知道,要想活命一定要吃,营养要跟上去。我就逼着自己吃,吃完了发给自己的那份,有时候旁边病床的人不吃,我就把他的盒饭拿过来吃。但吃得太多,又缺少运动,也造成了一些问题。在疫情之前,我有糖耐量异常的基础病,这是糖尿病的前奏。有一天半夜,我突然觉得浑身奇痒,我用手指去抓皮肤,使劲抠皮肤,皮肤都抠出很多血来,粘在被子上。抠了一个多小时,还是止不住痒,然后我就没劲了,全身冰冷,尤其是胸口,像结冰一样。我放弃了抠皮肤,放弃的那一刹那,人就松下来,大脑空了,身体空了,我有种幻觉,感觉自己要飘走了,是一种临死前要解脱的感觉。

有一阵子我迷迷糊糊,突然想起来是不是某种酸中毒。我做卫生系统的行风监督员,要定期对医院进行监督,我们有个专家团,我不懂的就找专家团请教,对医学有一些了解。因为我自己有糖耐量的基础病,我也有意听这方面的讲座,所以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可能是糖耐量异常引起的酸中毒。我立即挣扎着坐起来,从床头柜拿杯子,喝了一大杯水,身体就缓和一些了。我平时看医生给病人做检测,知道病房有一台测血糖的仪器,我就自己去测了血糖,血糖指标28.9,正常人是6,这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我的血糖超出正常人很多倍,必须降血糖。我注意到平时医生给病人降血糖,病房里有降血糖的胰岛素,我给自己打了十个单位的胰岛素,然后又喝了一杯水,回到病床上躺着,身体渐渐舒缓。早上医生来查房,我跟他讲了我自救的经过,医生给我测了血糖,降到了8.9,医生夸奖我,自己把自己救过来了。

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八天,我的核酸检测结果是阴性,症状也缓解了,我换到了普通隔离病房。

我的一些朋友就没有我这么幸运,我所知道的和我同在摄影爱好群的就走了五个。1月19日他们一行八个人到江滩户外拍照写生,拍完后一起吃了饭,然后陆续发病了。和我关系比较好的一个摄影爱好者,今年才58岁,身体很好,他比我晚五天住进医院,拖到重症了才住进汉口医院。有一天我收到他的信息,他微信语音跟我说:“哥,我感觉快不行了。”第二天,有人告诉我,他死了。他身体比我还壮实,如果早几天住进医院,可能能挽救回来。去年我和他一起去南疆旅游摄影写生,欢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今年我们约了一起去海南摄影,但他不在了。

治愈只是煎熬的开始

住院期间,我做的后四次核酸检测都是阴性,肺部吸收了,经过医院专家组综合审核,2月14日,我治愈出院了。我原来以为治好了病,生活可以回归正常了,没有想到后面还有漫长的被“隔离”的生活。

这个新发传染病,人们还没有完全认识清楚,医生对很多问题还未有科学定论,大家对这个病还是恐慌,我自己也恐慌。首先不知道是否会有终生后遗症。我1.72高的个子,生病前体重将近160斤,现在130斤,体重降下来30斤,吃东西补,体重也上不去,腿瘦得两根细棍子。呼吸不顺畅,胸口总是隐隐作疼,动作幅度大一点,气就会有点提不上来,气管和喉咙这个地方感觉被东西堵住了。晚上睡觉不踏实,容易被憋气憋醒,很难深度睡眠。我和其他病友交流,不少人反映有这个问题,一个治愈的患者说,走路走快了就喘气,要站住休息下才能继续走路。我准备吃中药调理顺气。

身体上的后遗症还不是最恐怖的,最大的是心理问题和社会问题。近来媒体陆续报道有治愈者复阳的问题,尽管复阳患者的比例很低,但我还是很害怕,担心自己的病情是不是会反复,会不会传染给家人。还有人说,这个病可能会像乙肝一样,终身携带,尽管科学家否定了这个消息,但大众还是很恐惧。

我回到家后很小心,我老伴有呼吸道的老毛病,身体底子弱,千万不能传染她。出院已经一个多月了,中间又去隔离酒店集中隔离了14天,其他在家时间,我每天除了吃饭就一个人呆在自己的卧室里,在家也是戴着口罩和手套,吃饭的时候我一个人独自吃,上完洗手间,我会用84消毒,还有我摸过的门把手等地方我都会自己消毒。从生病开始,我就不让女儿回家。

这个病很考验人性,它把人们分开,即使是我的亲兄弟姐妹对我也是有戒备的。我的亲兄弟叮嘱我,“你不要出去走动了,你的病还可能复发的。”他们本意是关心我,但我听了还是有想法。最让我难过的是我的亲妹妹,妹妹比我小很多,往常我最疼爱她,两家走动得很多,有好吃的我总惦记着她。但是自从我生病,她没有问候过我一次,没有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只跟我老伴通过一两个电话。在我病重的时候,我老伴给她电话,哭着告诉她哥哥快不行了。我小妹妹立即说:“不要跟我说这个,不要说这个。”把电话挂了。她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很晦气的事,这个伤了我的心。

亲兄弟姐妹尚且如此,外人对我们这类病人更是有偏见。尽管我们已经治愈了,但别人依然看我像看到病毒一样避而远之。我原来是一个爱热闹的人,退休十年,生活安排得满满的,我参加了武汉最大的一个户外群体,里面有摄影群、游泳群、骑行群、户外登山群。我生性乐观开朗,什么都玩,有很多朋友。那些微信群现在都冷清了,我曾经给朋友们发过微信,转一些预防新冠病毒的科普帖子,没有人回复。但武汉有个治愈的人复阳后死亡的消息报道出来,不少人都把这个帖子转给我,我自己已经看到这个帖子了,本来就害怕,还不断被周围人提醒,心里更难过。我已经被我喜欢的社会隔离了,没有人跟我交往,人们在语言上和行动上表达拒绝。在这个传染病没有百分百被人类攻克前,在疫苗没有出来前,人们认为我们这类病人是危险的,治愈只是暂时的。

出院这一个多月,我总共出了四次家门。第一次是我的电动摩托放在家门外充电,我想出门拔充电托,我才刚打开家门,腿迈出家门一步,有个原来关系很好的住同一栋楼的邻居,看到我扭头就走,她好像看到不洁净的东西,受了很大惊吓,手中的塑料手提袋掉到地上也顾不上,一下子跑得远远的,像躲瘟疫一样。那是我回家后第一次出家门,我是戴着口罩和手套的,看到她惊恐的眼神和躲得远远的背影,我觉得很受伤,关了门没出去。

第二次是弄健康码的问题。我出院大半个月了,手机上的健康码还是红色的,我问了病友有的人健康码已经是绿色的,我就走到小区门口的工作人员那里,想问问健康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那个从机关来的下沉干部是个年轻的小伙子,见到我立即摆手说:“你别过来,站远点,站远点。”他觉得我像瘟神一样,我自尊心受到很大打击。

第三次是回家一个多月了,有人给小区捐爱心菜,在小区门口分发。那天我老伴没在家,我想去领爱心菜,社区干部看了我,立即说,“你不要来领,叫你家老伴来领。”大家对我的态度都是如洪水猛兽般唯恐避之不及。

即使是在自家的阳台上也不行。我家自带了一个70多平米的凉台,那是我往常休闲娱乐的地方,出太阳的时候,我跑到凉台上去晒太阳,想补补钙。然后社区干部就来跟我反映:有居民反映你到凉台上了,那是户外空间,有人比较害怕,希望你以后不要上凉台了。从此我再也不去那个凉台,想晒太阳,我只能呆在自己的卧室里,把双腿放在窗台上。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的一丁点可怜的阳光,对我已经是恩赐了,我把这叫“铁窗”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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