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国家要像个国家的样子”

时间:2020-02-04 10:34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中国聚焦

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笼罩下的中国,面临着怎样的挑战?(路透社)

危机检验一切、拷问一切。新型冠状病毒疫情笼罩下的中国,面临着怎样的挑战?尽管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做着最大的努力,疫情仍然扩散,社会恐慌因素正在成规模地快速累积。疫情也牵连着社会经济民生生活的其他各个方面,给本来就已经不确定的未来增添了更加的不确定性。

在国际层面,越来越多国家的公民开始抱怨和歧视从中国来的游客(甚至广义上的华人),对他们的政府施加着压力;很多国家的政府也为了自己国家公民的安全和健康,正在对来自中国的公民采取越来越严厉的旅行限制举措。这些自然可以理解。

尽管如新加坡总理李显龙所说,因疫情排华愚昧且不合逻辑,但反华力量的确也找到了一个绝好的机会。一些西方媒体、学者和官员对中国的批评已经大大超出了理性的范畴,而趋向于讽刺、谩骂、诬蔑和诅咒;一些人希望中国经济倒下去,希望中国社会倒下去,希望中国倒下去。

这个时候中国怎么办?这里只能借用梁启超所使用过的一句话“国家要像个国家的样子”来讨论问题了。梁启超说这句话当然有不同的背景,但用到今天的情况下似乎更加合适。中国需要像一个国家那样站立着。更为重要的是,国家并非抽象,它是由一个个人所组成的共同体,是人民支撑的国家;只要每一个人都像个人的样子,国家必然会像个国家的样子。

事实上又是怎样的呢?不能说高层不重视。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会会议明确“把疫情防控工作作为当前最重要的工作来抓”以来,各级政府已经把疫情防控工作上升为一项不容有失的政治任务。中国国家主席...罕见地三次专门对疫情防控工作作出重要指示,分别针对全国、全党、全军作出动员和部署。这也表明领导层对形势之严峻的评估。

为了动员各级政府以最大的努力来抗衡疫情,中国高层近日也印发通知,要求“把领导班子和领导干部在疫情防控斗争中的实际表现,作为考察其政治素质、宗旨意识、全局观念、驾驭能力、担当精神的重要内容”。

中纪委国家监察委也紧跟着印发通知,要求严格执行纪律,对“敷衍塞责、弄虚作假、阳奉阴违等问题从严查处”,对“不担当、不作为、乱作为,推诿扯皮、消极应付等形式主义官僚主义问题,严肃查处、推动整改;对在疫情防控工作中失职渎职、挪用救援款物等违纪违法问题,坚决依纪依法调查处理”。在实际层面,也已经在多个省市处理了包括湖北黄冈市“一问三不知”的卫健委主任在内20多名低层官员。

当然,这种将政治性推到极致的做法,在有利于全面防御疫情的同时,也产生着很多不利于疫情防范的负面做法。比如为不使管辖内每日公布的新增感染人数的数字增加,将轻度感染者或者因没有床位等待者算作普通肺炎处理的事情等。一线官员也有其难处,疫情有不受主观意志所控制的一面,如何不被问责则是一个政治判断。不管怎样,中国政府的体制动员能力举世无双,使人刮目相看,得到了国际社会的正面反应和肯定。

然而,如果深入到中国社会基层,人们所看到则是另一番景象。

疫情暴发凸显各种现象问题

歧视武汉(湖北)人现象严重。一方面人们为中国人在海外受歧视而抱不平,另一方面人们(无论海内外)则视武汉(湖北)同胞为“大敌”。尽管媒体呼吁人们防御的是病毒而非武汉(湖北)人,但在恐惧面前,没有多少人可以把这两者科学地区分开来。

疫情扩散以来,社会上每天似乎都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制造着恐慌,人们抢购着一切可以抢的物资,抢口罩、抢大米、抢酒精、抢护目镜、抢紫外线灯、抢手套、抢双黄连口服液,似乎天很快就要塌下来了,要尽可能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捐助物资的流通成为了大问题,一方面是各地捐助的海量物资积压在仓库内分不下去,或者海外捐助的物资受层层阻碍发送不到中国去;另一方面是疫情区物资短缺,得不到所需物资,医生护士只好套着雨衣垃圾袋上岗位。而负责接受和分送捐赠物资的红十字慈善总会总保持着沉默。湖北红十字会更是激起了民愤,那么重要的一个由官方支持的组织所发挥的作用,还远远不及一个民间人士组织(韩红爱心慈善基金会)所发挥的作用,民怨因此而沸腾。

在官僚体系那边,尽管如最高领导层所强调的,最大的任务就是管控疫情、打胜防疫这一仗,但实际上大家好像都在互相推卸和逃避责任,中央官僚机构推给地方,地方则推给中央官僚机构。迄今,只有武汉和湖北省政府官员承认了早期的不当行为,而还没有其他部门承担责任。并且人们还是不清楚,早期的“不当”到底是人为的因素还是政策体制因素所造成的。

疾控官员的行为更难以令人理解。理论上说,他们作为专业官员,应当是主角,无论是发现病毒、诊断病毒和向有关部门与社会公布病毒,都是他们的首要责任。但他们却抢先写文章、到国际顶尖刊物发表论文,这是为了抢先发表学术成果?还是只能到国际舞台上才能发声?武汉八名医生在疫情早期因为自行“散播”疫情消息而被地方当局约谈,甚至遭到警告。

但即使这样的行为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因为通过此举人们间接地意识到了问题的存在,疫情消息就是通过这种艰难的形式传播出来的。人们也可以合理地假定,如果这么大的一个由中央和地方政府疾控官员、精英大学学者群体(仅发表在《新英格兰医学杂志》(The New England Journal of Medicine)上那篇题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在中国武汉的初期传播动力学》的论文作者为45人之多)通过不同形式一起发声,武汉(甚至湖北)地方政府能够有那么大的能量和能力来围堵疫情信息吗?

根据这一研究,去年12月中旬已经知道开始人传人了,但官方直到1月20日才告知民众。如果这群掌握信息的精英能够早些告知社会,哪怕是像那八个医生那样冒些风险,说不定局面就完全不一样了。

各级政府在经历了最初阶段的迟疑之后,终于投入了高度动员状态,但可惜的是只有政府在孤军奋战,而没有社会的有效参与。总体上看,社会力量包括非政府组织、宗教组织和企业家是缺位的。尽管他们中的很多也想积极投入抗御疫情,但始终找不到好的途径。

像新型冠状病毒那样大规模的疫情可以涵盖到整个社会,没有社会力量的参与,如果单有政府的努力,不管如何强大的政府都会显示其弊端出来。社会力量之所以重要,就是因为它们本身就是社会。如果能够动员社会的力量,类似家人被隔离而智障儿惨死的案例很有可能加以避免。

不仅如此,社会的正能量发挥不出来,但负能量倒是被大大释放出来了。很多商人企业利用这个机会毫无道德底线地推销商品,想发一把国难财。这段时间以来,对某一种药品能够医治病毒的每一次炒作,无一不是商家利用民众的恐慌心理在背后推波助澜。一些人更是伤天害理,出售已经使用过的口罩。

凡此种种,社会普遍地表现出已经失去了人类行为的一般常识,社会很多方面充满着反智、民粹与愚昧,而这些又导致着社会的非理性和恐慌。实际上,任何社会,比疫情本身更为可怕的是疫情所引起的大规模的社会恐慌。如果这些行为仅仅局限于一般民众之中,倒也可以理解,但问题在于,同样的情绪蔓延在社会各界精英中间,使得社会失去了一个坚定的中坚力量。正因为如此,尽管中国社会高度组织化,但社会内部则表现为失序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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