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年后,陈小鲁在回复给黄坚的信中这样写道。
“八中有1000多个学生,是每个人都造反了吗?是每个人都去积极批斗老师了吗?没有啊!”
“当时老三届同学会内部反应也挺大的,支持的人很多,但也有人觉得小鲁有点矫情,还有人提出,要站出来道歉的应该是当年打过人的学生,而不应该是他。”计三猛回忆起此事被公开后的情形。
8月24日,学者张鸣发表了一篇题为《对文革的深度反思需要忏悔和道歉》的文章。他写道:“不止‘红二代’,就是一般人,也往往在‘文革’中具有双重身份。一方面,他们或深或浅都是受害者,另一方面,也程度不同地参与过伤害别人……但是,不知怎么一来,所有人突然之间都变成了受害者,偌大的一个民族,几亿人都在受害,而加害者只有林彪集团和‘四人帮’……这样一来,一场持续十年、卷入几亿人的灾难,除了几个死掉和在监狱里的人之外,在现实生活中,就没有了加害者。”
采访中,陈小鲁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我是没有打人,但我还是造反了,这一条我就错了。你可以推脱,说那是大环境的错,不是我的错。这也对。但是这件事情就发生在八中啊,八中有1000多个学生,是每个人都造反了吗?是每个人都去积极批斗老师了吗?没有啊。我也可以选择不挑头,但我还是参与了,而且是带头的呀!”
“他就讲,正式道歉这个事情很重要,要尽快做。对那些身体不好走不动的老师,他想登门拜访,一个个去看。”黄坚记得,在这件事成为舆论焦点后的第三天,陈小鲁就和他们相约前往海淀区的阳台山老年公寓,那是当年的教育处主任李阿玲如今生活的地方。
“是小鲁要来看我吧。”在电话里,李阿玲似乎已经知道他们的来意。那一天,86岁的她很早就站在公寓门口等待自己的学生们。
“不要提道歉的事情,不怪你们。”满头银发的李阿玲给陈小鲁拉来一把椅子,让他坐在自己的对面。
“老师对道歉看得很淡,也很宽容。”黄坚说,相比于“文革”时受过的苦,李阿玲似乎更愿意回忆那些人性中的温暖。有一次,李阿玲在校门口被一帮学生们围住,结果一个老师远远赶过来喊,“你这个黑帮分子,还不赶快给我滚蛋!”接着,这个老师还骑着自行车在后面追她,“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不是追我,而是想赶快到前面去拦7路汽车,让我赶紧跑”。
知道学生们要来看自己,八中的老校长温寒江也很高兴。他89岁了,但交谈起来仍然兴致勃勃。只有在偶尔提起那段旧时光时,他脸上的神采才整个儿黯淡下来,“音乐堂那次批判会之后,我被打了3个小时,很痛苦……”
这是一段很多人不愿意再提及的往事了。批判会在中山公园的音乐堂里举行,参与者是来自“四、六、八中”的学生,站在台上接受批判的“黑线人物”包括北京市教育局书记张文松、局长李晨以及几个西城区重点中学的校领导。
作为这场批判会的组织者,陈小鲁起初的想法很单纯,“那时候要‘找题目’,总要找个事情搞一搞运动”,他原以为,“开批判会嘛,大不了就是喊喊口号”。
意外很快发生了。黄坚当时坐在音乐厅的最后一排,“突然一群学生就冲上了主席台,抡起皮带就抽,看得我们胆战心惊!”
“没办法了,挡不住的”,主席台上的陈小鲁举起红卫兵的旗子,朝着那些冲上台的学生喊口号,“停下,把他们‘踏倒’在地!”
“连制止打人都要用侮辱人格尊严的口号。”提起那段往事,陈小鲁唏嘘不已。也正是在经历这一幕之后,他的思想开始由“造反”转向“保守”。
“那次批判会是我组织的,影响很坏,因此我想向您当面道歉。”陈小鲁接过老校长的话茬,说出了那句埋在心里很久的“对不起”。
“这不能怪你们,当时你们还是文明的。”温寒江摆了摆手,平静地说,“‘文革’中的错误不能简单归咎于哪个人,更不能由你们这些学生负责。”
黄坚举起相机,拍下了师生和解的这一幕。照片里的温寒江的确已经老了,他的腰背开始弯曲,连眉毛都掉得很厉害。坐在他身边的5个学生也不再年轻,他们中的三个人有了严重的谢顶,另外两个人则已满头白发。像很多这个年纪的老年人一样,他们开始耳背,有时会听不清对方的讲话。
几天后,黄坚把当时的情形整理成文发在了老三届同学会的博客上。不久前,他刚被诊断出患有胸膜炎,每天要吃几十粒药,但他还是把大部分时间放在了张罗这些事上。
“你看到了,再不道歉,我们就都太老了。”他说。
“我们不说,对不起自己,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后人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