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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复杂的新兴国家,在建国游戏开始前后,如果不能把规则讲好,制定民主法制为先的纲领,而是让权力落入毫无理想
的军阀或个人手中,则所谓独立的“民族国家”,终究只是想象出来的共同体。
缅甸军方宣布与少数民族的一个月停火令,不能改变其国内形势可能益发不可收拾的危机。回顾历史,缅甸军人政权有不向国民低头手软的“传统”,民众和学生也有不怕流血的特性,至今遇害者已经逼近600人。拥兵自重的几个少数民族对军方的不满不完全是基于同情民众,也源于建国初期自治承诺长期得不到落实的爆发,会不会进一步演变成独立运动,重燃此起彼伏的内战之火,是目前外界关注的焦点。
缅甸从地理和历史上,独立建国一开始就不容易,它不但族群组成复杂,各部族间对建国的想法都不一样,地方自治权的承诺在独立后的联邦政府也没有认真履行。
一连串的问题在建国初期既没人有能力理顺,也没有团体能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唯一长期垄断整个国家政治生态的,只有不打算解决问题的武力。
1947年《彬龙协议》随着翁山遇刺,克伦族抵制,以及后来军事强人尼温上台后否定协议精神而形同废纸。尼温的强势触发各族加紧组织武力对抗,内战于是无休无止。“一个缅甸民族国家”的想象共同体,于是一直没有实现过。
缅甸是东南亚最早结束殖民统治取得独立的几个国家之一,但在反英过程中,内部几个阵营的目标与理想都有出入,一直没有沟通妥当。巴莫政府借助入侵的日军势力对抗英国;翁山也为了寻找脱殖机会一度摆荡在日本与同盟国之间,最初协助日本击退英军,获得昭和天皇接见,后来发现日本可能战败,便在二战后期倒戈投向英军,以确保在战争胜利后取得独立地位。
争取独立过程是20世纪人类最宏大的历史画卷,二战之后所谓亚非拉出现多个新兴国家,一方面固然使得世界政经版图更多元化,另一方面也造成由殖民国家和大国所制定的很多国际游戏规则,不再是大国之间说了算,而是必须做出改变以适应新局面。
以南中国海为例,中华民国政府在二战之后接受日本史家画定的南中国海界限,发展为十一段线(北京在1953年移除北部湾两线成为九段线)的中国海域版图时,整个区域只有一个泰国是独立国家,但今天九段线沿线都是主权国家,“国家利益”有了更多参照点,形势显然非常不同。
尼温在1962年前后以军事强人姿态逐步接管政权成立军人政府,宣布解散国会和其他政党,实行一党专政,走他称为“缅甸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结合佛教和马克思主义,封闭国门实施鸟笼式经济,工商业一律国有化。
然而企业国有化冲击外国人和许多没有国民身份的华人企业主,迫使大量外国人和华人离境出走,政府本身却经营不善,因此在他1988年交棒之前,缅甸已经陷入赤贫。但他最大的祸害却是开启了漫漫60年仍看不到尽头的军人统治模式。
尼温四分之一世纪的统治期间,缅甸人民的示威不曾停歇,没有因为每一次的死亡和逮捕而销声匿迹。1988年8月8日的全国大示威是一个顶峰,外界估计那一场持续一个多月的示威和针对行动至少造成3000人死亡。尼温在那之前的7月已宣布辞去党魁,辞职演说却发出警告说:“军队子弹没有射向天空的传统,要射就射中目标。”
尼温家族后来在军人派系斗争中被清算,但继之而起的掌权军阀对操弄政权已深得其中三昧。澳洲网媒《对话》总编辑凯切尔(Misha Ketchell)分析这套统治模式指出,军人政府从1962年起每隔10来年就会变换一个架构或名称,让民众和国际有所期待,目的是确保军阀一直掌控政权。直到2008年民主转型逼近眼前,干脆修宪明定军人掌控四分之一的国会议席。
尼温路线对外号称不结盟,实际上是为了对内搞一党专政、个人独裁的孤立主义,这种统治者在反殖浪潮中建立的国家并不鲜见。
缅甸军阀自认有效的统治模式,最忌惮民选产生的文人政府会彻底改变军阀特权。深知这套轮回大戏的翁山淑枝,即便在罗兴亚人课题上长期配合演出,军阀还是无法信任她,直接对这次选举结果翻桌不认,连国际面子也不顾。
为什么军阀那么忌惮退出权力舞台?明显是因为在统治过程中有数不清的搜刮成果。10多年前元首丹瑞嫁女儿,一片穷奢极欲的画面就让国际傻眼,据说光是礼金就收了5000万美元,而豪门之外便是世界最穷的人民。
尼温生前身后也一直盛传在瑞士有大笔存款,虽然孙子在几年前的公开访问中矢口否认,但家族经过派系倾轧的囚禁后,仍能在商场呼风唤雨。在他阿公掌权之前的缅甸可是亚洲富国之一。
笔者2007年曾写道:“曾经振臂疾呼独立建国的人民,以为终于拥有‘自己的’国家,但从当代历史来看,殖民者/压迫者只不过转换了面孔……底层的‘他者’仍旧是‘他者’。”
族群复杂的新兴国家,在建国游戏开始前后,如果不能把规则讲好,制定民主法制为先的纲领,而是让权力落入毫无理想的军阀或个人手中,则所谓独立的“民族国家”,终究只是想象出来的共同体。能走上自由富裕的道路,在过程中持续优化体制,不断凝聚共识,有做得相对不错的新加坡。但这样的例子,同样放眼亚非拉,屈指可数。
缅甸军政府已下令中断全国无线网络,是不是在准备全面肃清民运人士与支持者,避免夜长梦多
(作者是本报编辑组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