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曦泽

我对目前的缅甸政局关注不多，也无多少了解，但无意间在缅甸中文网上看到一则小视频，让我不禁对政治抗争伦理再生忧思。

在该小视频中，一个七八岁、漂亮灵性的小女孩手举喇叭，以清脆响亮的声音高呼口号。由于语言差异，口号喊的什么，我听不懂，但可以确定的是，一大群成年人跟着小女孩高呼口号。

在《利用孩子：港反修例抗争伦理问题》（《联合早报》2019年10月29日）这篇文章中，我曾明确表达对未成年人参与政治的反对。在此，我重申同一观点。中世纪，理性尚不发达，基督教曾出于神灵信仰而利用童子军作战；当代未成年人参与政治，可称为“政治童子军”。

缅甸政局中的政治童子军

在现代社会，不论在哪个国家，鼓动未成年人参与政治，都是非理性和反人性的。任何政治行为，只要利用了政治童子军，不论其政治诉求有多正义，其正义性都会打折扣。因为动机（或目的）正当不能决定手段正当，否则就会导致清儒戴震所言的“以理杀人”，也就是今天的道德绑架、政治绑架。动机再正当，也不能不择手段。

举例来说，当今世界，人口过多，资源日渐匮乏，全球环境日渐恶化。于是，某行为者（个人、集团或国家）宣称为了人类幸福，为了地球环境的改善，我们应该屠杀世界一半的人口。此种手段的确能使世界人口减少一半，资源不再匮乏，环境日渐改善；而且在此例中，动机与效果是一致的。

试问：这一行为是否道德？按照动机正当决定手段正当，是道德的，甚至以效果评判，也是道德的。但是，这么做很显然严重不道德。此案例可以称为动机论的“屠杀困境”，它可以很尖锐地揭示不论动机多么正当，都不能决定手段正当，都须要考量手段的正当性。

政治童子军非理性和反人性

政治童子军究竟是否合理？首先要思考的，不是未成年人有什么权利，又能做什么，而是要理解政治行为的特征和要求，然后看未成年人是否满足其要求。

政治是人类最复杂的公共活动，涉及各个个体和阶层各种各样的短期、中期和长期利益的考量和博弈。对政治的判断远比对家暴、酗酒、盗窃等行为的判断复杂。因此，这就要求政治参与者具有更高的判断能力及承担责任的能力。

一个政治行为至少要考量两个方面：第一，参与者应该评估自己行为的合理性，这需要理性；第二，参与者须评估自己行为的风险，这也需要理性。因此，理性是政治行为的前置条件，也是民主的前置条件。没有理性的民主，就会沦为民粹政治或群氓政治。雅典公民大会处死苏格拉底，就是民粹政治的经典案例。

未成年人有理性吗？不可否认，有些未成年人比成年人还理性，但这只是个例。在大规模、重复性公共活动中，社会不可能支付巨大成本来甄别每个人的理性程度。此外，无论纵向比较（未成年阶段与成年阶段比较）还是横向比较，成年人通常比未成年人更有理性。

为了降低政治运行成本，现代法律采取简化手段，即以年龄为主要依据，区分了完全行为能力人、限制行为能力人和无行为能力人。未成年人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或无行为能力人，即理性不够成熟的人。法律通常不赋予未成年人某些政治权利，如选举权和被选举权。

因此，纵容、允许或鼓动未成年人参与政治游行和示威，是非常不理性和不负责任的。说不客气点，这种行为近乎于中世纪利用童子军作战，甚至比之更糟糕，因为现代社会的理性应该有所进步。

未成年人参加政治的风险较小，但是否因此就可以把他们当作工具和武器呢？不能。民主不能被滥用，不能没有理性。我认为，现代国家应该明确禁止未成年人参与某些政治活动，这些政治活动除了选举与被选举，还应包括游行、示威、集会等。这不是针对缅甸，而是针对所有国家。我甚至主张，还可在联合国公约层面，限制未成年人参与某些政治活动如游行、示威、集会等。

这在本质上不是对未成年人的限制，而是对他们的保护。无论哪个国家，只要它允许未成年人参加政治游行、示威、集会等，它就是非理性和不负责任的。

未成年人可以好奇和了解

不论缅甸反军政府力量的政治诉求是否正当，这都是成年人的政治游戏，都没有任何理由纵容、允许甚至鼓动未成年人参与游行示威，来达到要挟对方的目的。大人怎么玩是大人的事，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让孩子参与的。我不否认，对于某些事件，未成年人也能作出判断，甚至参与其中。

例如，对于家暴，未成年人可以作出判断，而且可以用行动来反家暴。再如，对酗酒、赌博、盗窃等行为，多数未成年人大体也能作出判断。但是，政治比上述行为复杂得多，不要说未成年人，即便是成年人，也多有不能作出合理判断者。

或许有人会说，未成年人参与政治是他们的权利。但是，如果理性和能力跟权利完全不匹配，这种权利只会被滥用。不过，参与跟好奇、了解不同。对一件事情没有参与的权利和能力，不等于没有好奇和了解的权利和能力。我反对的不是未成年人好奇与了解政治，而是参与政治。要说权利，八岁儿童有没有好奇和了解原子弹的权利？有。有没有参与原子弹研发的权利？有。但是试问：八岁儿童能参与原子弹的研发吗？

在现代社会，法律赋予和保障人们的诸多权利，包括法无禁止便可为。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是那些对理性或技术要求较高的事情，不是有权利就可以干的，还必须具备相应的能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固然不错，但这“种”，说的只是权利，还应该问：“王侯将相，汝有才乎？”这“才”，说的便是能力。

因此，抗争要讲伦理，手段须有底线。其中一个底线就是，可以允许未成成年人好奇和了解政治，但禁止未成年人参与政治，尤其是禁止参与游行和示威。这一规则对任何政治集团和力量都是公平的，因此它是一条中立的规则。

政治童子军影响终生

我不相信那个缅甸小女孩知道她喊的口号的含义，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完全就是一具玩偶。任何人都有成长阶段。某些非理性行为是未成年人的天性，如爱哭爱闹，随着年龄增长而可能改变。对这样的非理性行为，可以疏导，但不宜过分遏制。

然而，有些非理性行为是完全可以规避的。未成年人一旦参与非理性社会活动，很容易左右自身的思想观念，甚至影响终生。他们成年后，就更容易只凭立场、利益等来对社会事务作出判断，进而成为社会的非理性因素。如果这样的人多了，我不相信那个社会总体会是理性的。

关于政治童子军，有一殷鉴不远之例，就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大陆的红卫兵（红卫兵有成年人，这里主要指未成年人）。红卫兵就是政治童子军，只不过规模更大。政治童子军在未成年时期经常仅凭立场，意气行事，成年后也很难改变。因此，政治童子军的真正危害，可能要过几十年才会显著地表现出来。

在社会具有理性反思和纠错氛围的前提下，其后遗症也可能需要数代人才能克服和清除。如果社会不具有理性反思和纠错的氛围，政治童子军的危害可能会被日益放大，以致摧毁一个国家和社会，万劫不复。

发动政治童子军：小心播下小跳蚤，收获大跳蚤。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在现代社会，不论在哪个国家，鼓动未成年人参与政治，都是非理性和反人性的。任何政治行为，只要利用了政治童子军，不论其政治诉求有多正义，其正义性都会打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