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曦泽:美国2020的“苏格拉底陷阱”

时间:2021-02-01 07:18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国际新闻

学者为了警醒人类,发现并命名了不少陷阱,如修昔底德陷阱、塔西佗陷阱、金德尔伯格陷阱,还有一个重要的陷阱尚未明确,即“苏格拉底陷阱”。此陷阱是指,在民主政治中,民众的认知能力常常与权利不匹配,使民主无法有效运行,无法实现良政善治。

苏格拉底审判及其陷阱

2020年美国大选呈一片乱象,让不少人对美国这个世界的“民主灯塔”产生怀疑和幻灭之感。在笔者看来,这一点都不令人惊讶。美国大选的种种乱象,乃是民主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现象。它的理论本质,留待后文讨论;它的历史表现,其实早在苏格拉底审判中便已全盘裸露。

公元前399年,年已七旬的苏格拉底被指控犯有亵渎神祇、引进新神论、腐蚀青年思想等罪行,被判处死刑。按照司法程序,审理此类案件须两轮投票,第一轮表决是否有罪,第二次是量刑。在首轮投票中,苏格拉底被判有罪,但他不服,认为自己对城邦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他的辩护适得其反,激怒了部分陪审员,使得在第二轮投票中,更多陪审员反对苏格拉底,以高票通过判处他死刑。

苏格拉底审判之后到近代之前,民主的声誉并不好。苏格拉底的著名学生柏拉图就对民主很反感。民主的优点固然很多,但这不是本文关注的。本文也不因为批评民主而赞同专制,而只是想说,要正视民主的弱点,不要美化民主。

要做出一个合理的公共决策(如民主选举),决策者(民主中的投票者也是决策者)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权利、能力与道德,即具有参与的权利、一定的能力和一定的道德。能力中最重要的是认知能力。至于情绪、偏见、立场、利益等,属于特定能力与道德相互作用的衍生表现,不宜作为一级条件。

尽管道德也常常影响决策,但它不是“苏格拉底陷阱”的关键因素或变量,因为人性在任何一种制度和社会中都是一样的,是常量。能力则是变量。在同一道德下,能力的改变会影响决策。随着教育水平的提高,许多人的决策水平提高了,但不是因为其道德提高了,而是能力提高了。

有权利(或自由)做某事,不等于有能力做某事。权利只是赋予可能性,能力则赋予可行性。现代理念强调权利平等,这没有错,但权利平等不等于能力平等,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权利与(认知)能力的经常性不匹配,乃是“苏格拉底陷阱”的重要表现。

在苏格拉底时代,社会生活和公共决策都相对简单;但在现代,个体能力的提高速度远远跟不上社会生活复杂性的提高速度,公共决策越来越专业和复杂,普通人几乎无法判断。即便出于利益考量,普通人也很可能无法认知一项决策所蕴含的利益格局及其未来变化,所以很难认知自己的利益与公众利益的关系,以及短期利益与长期利益的关系。

例如,二氧化碳排放增加是否会导致全球气候变暖、美国是否应该向伊朗出兵、美国是否应该对中国发起贸易战等。这些问题绝不是普通人所能回答的,且认知能力不同的人看法差异很大。虽然认知能力相当的人也有分歧,但通常更小;而且他们能提出更规范和系统的理由,使辩论能有效进行。

美国大选的“苏格拉底陷阱”

2020年的美国大选,特朗普与拜登之争,可谓魔幻。尽管特朗普败选,但其支持者特别多。值得思考的是,民众根据什么标准来投票?个人利益、社会利益、国家利益或人类利益,以及与这些利益相搭配的短期利益或长期利益,究竟什么是民众的投票标准?恐怕人所各异。

麻烦在于,不同选项本身是有优劣的,但好方案常常只有一个。我们不可能说,谁当总统都一样,要不要核电站也一样。民主(及专制)只能保证选择出一个选项,而不能保证选择出好的选项。一个方案,对A可能有利,对B可能不利,短期有利,长期则未必有利。

如何评价一个方案?比较而言,什么是好方案,更难评估,但什么是坏方案,却较易评估,因为有一些基本原则大体可循。如果一个方案只能导致小范围短期利益增加,那肯定是不好的。据此,可以审视特朗普的某些主张。

基于国家利益角度,很难指责特朗普的美国优先理念。但是,美国不是一个普通国家,而是世界霸主。它既享受霸主的红利,也必须承担一定的世界责任。特朗普的某些做法可能使美国短期获利(甚至这一点也不能保证),实则可能损害美国和世界的长期利益。例如,退出巴黎气候协定;退出世界卫生组织;在疫情问题上一味指责他国,不积极组织国内抗疫和联合国际力量抗疫。

但是,许多民众不管这些。他们对沿袭已久的现行政治不满,只要特朗普反建制派,承诺给他们福利,他们就支持特朗普。除了自私,民众很大程度是因为认知能力不足而支持特朗普,支持他折腾、搅乱和打破旧秩序的短视行为。

长远看,特朗普的做法,不会使美国和世界变得更好,只会使其变得更糟,甚至对其支持者也不利。但是,民粹主义有一个特点,只管打破一个旧世界,至于新世界是更好还是更糟,它不管。

再看看特朗普和拜登竞选演说,或许会加深对“苏格拉底陷阱”的忧虑。两人的演说都是面对大众的,看不出有什么专业、深刻和系统的见解和主张。韦伯(Max Weber)、福柯(Michel Foucault)等学者早已指出现代政治的专业化和职业化。因此,我的疑惑是:即便撇开选民的利益倾向,仅从认知能力讲,普通民众是否能够判断一项政策的合理性?

例如,人类是否应该控制二氧化碳排放?不要说普通民众,即便是非相关专业的教授,也很难判断。因此,民主,尤其是普选民主,必然面对选民认知能力困局。理性是现代基本价值之一,但理性不仅是一种态度,更是一种能力。科恩(Carl Cohen)在《论民主》中认为,民主需要智力条件,即“公民理性能力有可能运用于处理一般问题的那些条件”。

麻烦在于,没有人会承认自己不理性,也没有任何手段能保证广大公民具有理性能力。对于什么算是理性或理性能力,不同立场、利益、知识和文化背景的人的评判标准可能不同,甚至相反。持狭隘国家主义倾向的人,显然会支持特朗普;反之,则会反对特朗普。

特朗普宣称要使制造业回流美国,获得许多铁锈带选民的支持。但是,不知这些选民是否认真思考过,特朗普真的能够使中低端制造业大规模回流,重振美国制造业吗?绝不可能。如果谁能做到,他就比华盛顿还高明和伟大,因为华盛顿也绝不可能做到。仅仅人工成本就会使美国中低端制造业成本高于世界平均成本,更不要说加上环保成本等。在资本主义体系下,没有什么能管住资本的脚。

德拉德赫萨(Guillermo de la Dehesa)在《全球化博弈》中认为,资本的自由流动使资本对劳动力形成巨大优势。这固然不错,但还不够。在全球劳动力过剩的情况下,劳动力流动性越强,劳动力之间的竞争就越激烈,也就越无法跟资本竞争,导致工资水平降低。劳动力流动到资本要去的地方,只能跟那个地方的工人竞争,使得工资更低。譬如,如果美国蓝领来到中国,不但不会提高中国蓝领的工资,只会降低;反之亦然。

因此,资本与劳动力的流动性规律是:资本自由流动性越强,越有利于资本而不利于劳动力;劳动力自由流动性越强,也越有利于资本而不利于劳动力。这意味着,劳动力总是处于弱势竞争地位。在这一基本格局下,只要美国中低端制造业的成本较高,特朗普的竞选诺言和施政纲领再忧心忡忡、情真意切,也只能是空想主义。

再如,有些选民因特朗普宣称要改善贫富悬殊而支持他,但他能做到吗?不可能。在和平时代,不论古今中外,任何社会的贫富悬殊都呈扩大趋势。要改善穷人状况,政府能做的,就是促进财富增长,在增量中进行有利于穷人的二次分配,使穷人利益增加且减缓贫富悬殊扩大速度。一些选民没有认识到特朗普所提供的是不可能的馅饼而投票给他,便是认知能力不足的表现。

再如,有报道说,一些美国南方乡下白人(被称为“红脖子”)因被歧视而支持特朗普。地域歧视可说在全世界广泛存在。在巴尔扎克(Honore de Balzac)的小说中,巴黎人把外省人都称作“乡下人”,这便是一种赤裸裸的歧视。因此,特朗普能改变地域歧视吗?不能。那因地域歧视而支持特朗普,有助于解决地域歧视问题吗?显然也不能。

概言之,特朗普的许多做法,不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加剧问题。

不要回避“苏格拉底陷阱”

的确,这世界远远不够完美,包括美国。也不可否认,不少美国民众在现行政治与全球化中吃了亏。但关键在于:在找到更优方案之前,现状再糟糕也得承认与接受,并在此基础上寻找更优方案。如果没有找到更优方案,却以民粹主义方式打破旧秩序,只会导致更糟糕的秩序。

历史的教训很多,但如黑格尔所言,人们从历史中得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从未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这或许是人类的悲剧。在民主社会,这个悲剧就是民主社会必然掉入“苏格拉底陷阱”,早晚而已。

怎么超越“苏格拉底陷阱”,我暂时不知道。

“苏格拉底陷阱”是民主的劣根性,或内在缺陷。但是,即便存在“苏格拉底陷阱”,也并不意味着民主不好。专制也有弊端,甚至更严重。我反对的是美化民主,不正视其弊端,而遏制了改善人类政治制度的可能。只要民主和专制都还有不少弊端,人类就应正视之,探索更优政治制度。

美国2020年大选给世界的最大警示,就是人类必须正视“苏格拉底陷阱”,努力超越之。

作者是四川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长远看,特朗普的做法,不会使美国和世界变得更好,只会使其变得更糟,甚至对其支持者也不利。但是,民粹主义有一个特点,只管打破一个旧世界,至于新世界是更好还是更糟,它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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