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好人还是坏人

时间:2021-04-01 08:43内容来源:联合早报 版阅读:新闻归类:中国聚焦

中国聚焦

中国的国际环境近年来急剧恶化,应归源于主流国家对它的基本评判转入负面。小孩看电影时总是问大人,“那是好人还是坏人?”在国际政治中,大人其实也高明不了多少,他们像过家家似地将中国定性为“坏人”,从此看中国时满眼都是邪恶;中国取得的成就,给世界经济带来的巨大好处,一夜间从机遇转化为威胁,“与坏人作斗争”成了拼凑反华联盟的号角。

绝大多数中国百姓绝不接受这个定性,因为这和他们的切身感受正好相反。中共执政创造了大国崛起的奇迹,给他们生活带来的进步不仅是巨大的,也是全方位、实实在在的。对他们而言,在一个“邪恶”的政权下日子能过得蒸蒸日上,这才真的是“海外奇谈”。于是他们义愤填膺,转而视西方为邪恶势力。

很讽刺的是,不久以前中国还是个香饽饽。一股股“中国旋风”席卷全球,到处都在探讨“中国模式”,追捧“北京共识”,学中文蔚然成风,孔子学院遍地开花,中美、中欧航班挤满了政客、学者、游客和到中国淘金的投资商、找工作的专业技术人员和推销经理等。连美国前总统特朗普的外孙女都上电视秀中文,给全球华人拜年。

改革开放后,西方对中国看法转变的脉络清晰:从坐等中国崩溃,到对中国的巨大成就视而不见,到有点发酸,到有所赞扬,再到开始花气力理解和研究中国。这条道走下去的话,恐怕他们还会神化中国,就像他们的启蒙运动先驱对中华文明的理想化一样,但他们没再往下走。“中国旋风”嘎然而止,并迅猛地倒转过来了。一些刚刚还在大唱赞歌的人,这会儿像川剧变脸似地开骂了。冷战时的污名统统都回来不说,还多了一堆新罪名。这是怎么回事?

冷战在等待被唤起

大多数中国人浑然不觉,在世界许多地方——不仅仅在西方国家,“共产主义”是邪恶的代名词。这个每个中共党员入党时都要宣誓为之奋斗终身的“伟大理想”,之所以沦落到此并不是偶然的,而是20世纪发生在前社会主义国家中的几次大规模的灾难,和这个制度的许多黑暗面造成的。

比如斯大林的血腥大清洗,中国1960年代初和赫鲁晓夫时期在乌克兰的人为的大饥荒等等,受害者数以千万计。共产党国家不自由、不民主,没有人权等既有观念,在西方和世界许多其他地方的民众中根深蒂固。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亲身体验过中国,而一个“共党”的标签就足以在广大民众中唤起一系列负面反应。这是一个长期存在、强大而无形的政治力量,想反驳也无从下手。

整个冷战的遗产,包括战略布局、武器装备、思维定势、共同的价值观和民主制度,各种安全条约和联盟,是一个庞大的力量组合。它并没有在冷战后消失,而是在蛰伏中等待被唤起。有很长时间,西方以为中国正在和平演变中向他们靠拢,许多人提到中国时,往往还要加上一句“这个所谓的共产党国家”。2017年是个转折点,那一年他们认定中国还是“红色中国”。尽管中国各方面已经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在他们脑海里仍然是“共产国家”,本性是对外扩张。

“邪恶”的崛起必然是个威胁——他们联想到的是希特勒的德国和斯大林的苏联,于是冷战斗士又活跃起来,蛰伏的冷战资源也被激活了。西方的大众媒介也不断添油加醋,顺着“坏人”的思路编织中国报道和评论,它们必须喂料大众愿意看的、能够理解的内容,因为正面报道和客观分析往往会造成后者认知失调(cognitive dissonance),影响收视率。

许多在中国人看来是鸡蛋里挑骨头,甚至是恶意歪曲的“中国故事”,在西方的受众中则是可信、顺理成章的,媒体和政客都乐此不疲——醉翁之意并不全在中国,更多在于他们国内的商业和政治利益。

尽管这种认知中有许多东西是虚假、错误、过时的,甚至是恶意中伤,但也包含了大量正义的,却建立在不完全信息和错误判断上的力量。也就是说,反共在西方和世界许多其他地方,有相当广泛的道义和民意基础。

在中国方面,占人口大多数的年轻人对新中国的前30年知之甚少,他们只经历过中国的崛起和自己的物质文化生活的不断提升,拥护共产党是他们民族自豪感的核心,并由此催生了许多“小粉红”。

老一辈虽经历过大跃进或文革的苦难,但觉得这个体制毕竟成就了苏联和中国两个超级大国。对腐败和贫富差距的不满造成了对毛时代精神的怀念,而当局也乘这股怀旧风,将那个时代的许多东西搬回来了。

认真总结文革毛时代教训

这样看来,小孩大人都一片混沌。其根本原因是中共从未认真总结文革和毛时代的经验教训,不清楚哪些该拿回来,哪些该扔掉;也未料到西方国家对自己回归红色正统的反应会这么强烈,甚至不惜彻底脱钩和发动全面冷战。

当然,经历了朝鲜战争和毛泽东时代在孤立、封锁中的奋战,现在又有强大的综合国力,谁也不能真正地把中国怎么样。然而,民族复兴大业要面对绵绵不绝、无处不在的抗衡力量,付出的代价会是巨大的。

这个代价很冤枉,完全可以避免,因为它在双方都是建立在谬误的基础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时代的中国是崭新的,而且还在日新月异,即使用西方的价值标准来衡量,它也取得了全方位的长足进步。但是,它执意用旧瓶子来装新酒,背上了不符其实的恶名,正在陷入同西方阵营的长期对峙。

有人会说,中美冲突的必然性来自修昔底德陷阱的逻辑,和意识形态没有关系。这是片面的:为什么仅仅数年前,中西还打得火热,中国还被邀请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利益攸关者”入伙呢?

中国掌权的这一代是在动乱中成长起来的。他们对人权、民主、自由和法治这些概念像隔雾看山,因为这些在他们成长的岁月里根本不存在。他们习惯的是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和党的需要,党一挥手,“打起背包就出发”,决不讲价钱。

同革命先辈一样,他们期待的也是绝对服从和无私奉献;是曲啸(电影《牧马人》原型)那种受尽党的冤枉和折磨,却始终保持对党的忠诚的“赤子”。他们在治国理政中,不时会使用一些令人侧目的手段,这些是他们在“无产阶级专政”时代学来的,已经化为他们的“心灵习惯”(habit of the heart);这也是几千年帝制政治文化的产物。这些手段往往很有效,却与现代社会的基本价值相悖。

中共应该承认,其官方意识型态目前在国外毫无吸引力,在改革开放以来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中,也没有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它将来有可能在收入分配上发挥些作用,但也必须有足够的创新,才能同市场规律兼容。中共应该通过创新来塑造一个崭新的社会主义形象,否则对内会顾此失彼,对外会长期处于被动,不必要地陷入新一轮对抗;表面上是为了民族复兴,实质上却是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战。

好在时间似乎在中国一边。一方面西式自由民主制度也面临改革的挑战,否则无法化解许多迫在眉睫的困难,不断削弱他们的制度自信;另一方面,如果中国的实力能持续增长的话,发达国家迟早会重新审视中国的政策和制度,不再将它看作斯大林主义还魂,但前提是中国不能只强大,不进步。

好在中国的新生代会很不一样,他们的“心灵习惯”不同,对权利意识和对法治、自由的追求都更强烈。他们所形成的政治压力也与老一辈的“革命群众”不同,为走回头路设限,也保证了中国始终在前进路上,但绝不会西化。

总而言之,第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急需一个崭新的形象,而不是全面继承前苏联的坏名声、旧制度和前冷战的大格局;第二,中共须要认真总结文革的经验教训,大胆地进行理论和制度创新。如能及时有效地调整,坏人变好人会像好人变坏人一样快。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高级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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