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民族国家”的渴望
这些民族国家从已发展为帝国的国家中转化而生。从国王治理的帝国到封建领主统治的王朝,大多数帝国都转变为属于公民的帝国。法兰西帝国就是如此,身为皇帝的拿破仑认为自己代表着法国人民。所有法国公民都是主人,不再允许国王和贵族统治他们。认为民族国家可以建立民族帝国,这样的想法却在两次世界大战后彻底幻灭。
它始于驱逐西方的反殖民运动。有点意思,甚至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本区域的反殖民运动其实是由日本人推动的,但我不会就此进行阐述。既然所有殖民地都应该与帝国主义者斗争并摆脱他们,帝国必须让民族国家独立的理念也就跟着兴起。
日本成功地从西方借鉴,并落实民族国家应该拥有主权、应该有边界、公民应该是平等的理念。这成了中国和东南亚的表率,它们都在二战结束后,决心建立自己的统一的民族国家。
历史的洪流让新加坡别无选择。新加坡不可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而是会加入马来亚。因为我来自马来亚,所以我对这个问题有一些感触。对我们和当时的许多新加坡人来说,新加坡理所当然会有一天成为马来亚的一部分。这个民族国家将是马来亚,并最终成为马来西亚。
第一个意想不到的事件是,大英帝国不得不离开,随后是一个名为马来亚的民族国家,新加坡将是它的一部分,但还未加入。槟城和马六甲也别无选择;英国人已把它们并入马来亚。新加坡被放在一边,但问题并没有解决,因为新加坡有太多的华人,马来民族主义领导人不想要新加坡。他们想把新加坡排除在外,直到九个马来州,以及槟城和马六甲这两个殖民地有信心组成一个马来亚国家。在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新加坡不要参与进来。
英国人非常高兴。他们把新加坡变成一个单一的殖民地,并继续主导战后东南亚的经济活动。但所有人都认为,新加坡迟早会成为马来亚的一部分。事实上,新加坡后来也真的加入马来亚,而成为马来西亚的一部分,尽管时间很短。这又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
英国人欢迎华人来新加坡
我提到了很多出乎意料的事件。但我认为,如果你想解释和理解新加坡华人这个课题,就不能忘记本文开始时所问的问题:“何谓新加坡?”因为英国人从一开始就欢迎华人来新加坡;只要他们遵守英国人定下的规章,不制造太多的麻烦,英国人很乐意让尽可能多的华人来这里做他们想做的事。只要华人一闹事,英国人就会针对。
当华人变得更加民族主义,群起响应孙中山的号召,并为清朝的覆灭而欢欣鼓舞,加上五四运动把许多激进思想带到了东南亚,华文学校涌现,中国的政治也被引入,英国人非常仔细地观察着这一切。起初,他们对大部分活动置之不理,但当他们意识到这可能对他们构成威胁时,从1920年代就开始对华人社区展开严厉打击,并严加管控。
“如何管理新加坡的华人”是英国人的重中之重。他们并没有完全阻止华人前来,且还鼓励华人留下。事实上,他们希望来定居的是合适的华人,而不是三教九流之徒。英国人乐见华人携带家眷来定居,成为新加坡殖民地的忠诚臣民。
对于只欢迎合适的华人,而将被视为不良分子排除在外一事,英国人是非常认真看待的。他们的政策非常明确,可以在历史档案的记录中找到详细的说明。
下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件,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生的。新加坡并没有加入马来亚,而是在加入马来西亚后不到两年便分家了。
突然诞生却结构独特的国家
当时我在吉隆坡,身为马来西亚人,我感到很惊讶。说实话,我其实非常难过。但这件事对每个人都有很大的影响。新加坡第一次独立了,将建立一个拥有主权的国家,这是所有人完全意想不到的。这就是新加坡的特殊之处。这是一个全新的新加坡,是在它无法控制的情况下诞生的。一开始,它就是一个75%的人口是华裔的国家。
由不是在当地土生土长的群体,组成一个新国家的主要移民族群,据我所知,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有这样的人口结构。新加坡完全是独一无二的。因此,第一代领导人必须想方设法,在一个大多数人不是华族的区域,建设这个大多数人都是华族的国家。
我不会在此讨论新加坡政府的政策,而只想强调一点,即华人虽是新加坡的主要族群,但这个国家显然是个港口城市,居住着许多来自不同背景的人,特别是来自邻近地区和亚洲其他地区的人——马来群岛的努山达拉人、来自印度的人、来自阿拉伯和回教世界的人、来自基督教世界不同地区的人,因此才有了现在的华人、马来人、印度人和其他族裔的分类。
人们往往对这些分类习以为常。要摒弃它们很难,因为新加坡从一开始就奉行一项非凡的原则,即承认在这里出生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多元社会将是这个新国家的基础,就我所知,这在其他国家绝无仅有。其他任何国家一开始都说,谁占多数,谁就决定立国的基本原则,而所有其他人,无论如何,都必须服从或保持二等少数民族地位,直到他们能扭转局面,成为主要群体。
新加坡是我所知道的,唯一情况正好相反的国家:主要族群明白,他们生活在一个多元社会,但在国家所处的区域,他们却是少数族群。他们接受必须平等对待每个人,多元社会是新加坡建国基础的原则。以这种方式开启国家建设进程,是很罕见的。这也是建国进程始终处于进行式的原因之一。这永远是一项很艰难的工作。
新加坡还有一个特别之处。它的存在、生存、活动的扩展和强化,及目前在区域和世界事务中所发挥的作用,一直与区域外的事件,以及学习应对不受它控制的事件密切相关。
所以,我们时不时就会问,新加坡是一个国家,还是别的什么:它是一个城市国家,一个正在形成的国家,最终成为作为全球城市的民族国家?只要仔细去了解这些术语的涵义,你就会发现它们是自相矛盾的,但我不会对此作深入讨论。
让我把话题转回到新加坡是一个与众不同、难以想象的地方这一点上。新加坡的成立令许多国内外的人感到意外。几十年来,新加坡的境况没变,区域内外充满不确定性,国家仍面对一定程度的脆弱性。这就是为什么新加坡人民对国家在世界上的地位如此警觉,并愿意努力工作,以保持这种独特的地位。
在某种程度上,这反映了一个事实,即新加坡在13世纪和14世纪成为淡马锡并非偶然。我们应该记住,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群岛世界的任何政体。尽管新加坡今天处于一个不同的位置,但新加坡人民及领导人都明白这一点。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华人在这个国家的立场,对新加坡的生存和发展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
我已尽力回答第一个问题:“何谓新加坡?”,详述了它令人意外之处。当我说“意外”时,也是在突出这样一个事实:既然过去都产生了这么多意外,当我说未来可能会有意外时,我不应感到意外。
我的第二个问题很有意思,但也许不那么令人意外。值得注意的是,“华人”这个词使问题变得复杂。
何谓“Chinese”?
我总是很难向我的非华族朋友解释“Chinese”这个词的由来。对华人来说,“Chinese”并没有一个相对应的词。今天,我们最常用中国人、华人来翻译“Chinese”。但“Chinese”这个词对中国来说是陌生的。在20世纪之前,华文并没有与“Chinese”完全对等的词,可以让所有华人用来形容自己。
直到19世纪和20世纪,人们才逐渐意识到,有一个词来与“Chinese”对译是必要的。当清朝灭亡并被中华民国取代时,“中国”一词首次被正式用作国名。在此之前,这个国家或帝国被称为大清,接着是大明,而更早以前,则是汉和唐,这些都是统治王朝的名字。
如果要更进一步,我们谈论的是,从华夏,或者中华,或者近代的民国这些词所代表的文明中,可以探寻的哲学意涵。华夏包含了所有华人的文明身份,他们都属于从周朝的伟大哲学家,以及其他各种群体和哲学家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传统。这个故事太复杂了,无法深入探讨。大多数人都知道,定义什么是华人,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最早的时候,人们所知的“China”的形成,就包括今天中国境内的不同民族,他们既来自境内,也来自境外,不同的民族进进出出,往往与大量可以被称为“华人”的民族融合在一起。他们接受并认可某些文明价值观,这使他们能够认同华夏,并成为华夏民族。但“华夏”这个词并不能翻译成“Chinese”。
“Chinese”一词也与秦朝建立,并由汉朝巩固的第一个帝国相关,因此秦朝的名字一直被用来解释“Chinese”这个词的起源。
在梵语和普拉克里特语(Prakrit)等古印度语言中,“chin”或“china”是中国的名称,并被认为起源于秦朝。这个词传到了回教和基督教世界。“china”这个古老的词后来被用于受印度人影响的当地语言,接着又被日本人使用。几个世纪以来,它被许多外国人广泛使用,但华人自己从未使用过。
中华文明与中华民族国家
那么,我们为什么会采用这个词呢?当中华民国取代清朝时,它成为正式国名。国民党领袖孙中山认为,现代民族国家是欧洲列强财富和力量的源泉。为了复兴,重振在整个19世纪被西方蹂躏和羞辱的文明,中国必须成为一个民族国家,以重新获得力量和财富,才能够站起来,不再像过去那样被欺凌。根据这一背景,人们完全可以理解国民党人为何有这样的看法。正是1912年的辛亥革命,使中国成为一个民族国家。
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几十年来,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明白这一点。你可能听说,孙中山曾抱怨中国人不理解民族主义。他们确实没有作为一个国家的成员的意识。大多数中国人是以他们的乡村、家乡、方言群体,以及家庭亲属群体,来识别自己的身份,并使用长期记录的家谱或族谱,来追寻他们的根源。
所有这些认同自己文明的方式,并没有让他们感觉拥有国籍。国籍的概念是非常新的。对我来说,中国人在对过去作出深入探究后,才发现中国可说是没有“国家主义”的。这是非同寻常的。
汉人不抗拒外族统治者
几个世纪以来,汉人都不抗拒接受非汉人的统治。在整个中国被蒙古人征服之前,中国北方的汉人一直被突厥人、契丹人和女真人统治,而自17世纪以来,则是被满族人统治。对大多数居住在北方的汉人来说,他们只在明朝时期,生活在汉人的统治下。在上个千年的其余时间里,他们一直生活在征服王朝的统治之下。
对于南方的汉人来说,他们受汉人统治的时间,与宋朝存在的历史一样长。但只要仔细观察,南宋只不过是一个拼命战斗,以抵御北方的非汉族国家,而被逼到南方的小王国。
尽管如此,所有的朝代都认为它们属于同一个中华文明。他们为共享一段连续的历史感到自豪,也乐意使用文言文来统治中国。即使是使用自己的语言多于其他语言的蒙古人,也接受了中国历史的主导地位。满族人尤其成功地运用了中国的文化制度。
自始至终,他们都认同从商周到明清的历史连贯性。在统治精英、官员,以及精通历史、典籍、一套共同的道德价值观,以及治理关键原则等人的眼中,所有这些都被视为单一的传统。他们都接受中国这一历史连续体。这与“China”这个词或现代的国籍概念一点关系都没有。
作者是本地著名历史学家
本文是他于3月19日在新加坡华族文化中心与耶鲁—新加坡国大学院联办的讲座上发表的英语演讲
下篇于明日刊登
原载《联合早报》旗下英文电子杂志“思想中国”(ThinkChina)
黄金顺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