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良平专栏
根据毛泽东独创的辩证法方法论,大陆政府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推出一个社会的“主要矛盾”,用来确定它在这个时期的中心任务,并围绕这个中心任务来制定各项方针政策。在大陆政府十九大后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主要矛盾被定性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这种相当模糊的表述后面有大量的潜台词。但正因为是潜台词,解释空间就相当大。
但质言之,“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就是要幸福。“美好生活”和“日益增长”都是“正能量心理学”或俗称“幸福学”(happiness research)长期研究的内容。借鉴研究成果,有助于清晰思路,减少政策的盲目性,增加科学根据。
“幸福公式”
一般认为,“幸福”是主观感受,因人而异,难有统一标准。但幸福有一些公认源,如成功和财富、亲密的人际关系、宗教与灵性,和对社会做出贡献或留下遗产等。研究者发现,追求财富的人的幸福感,平均而言,不如那些追求其他三类的人。与感官享受以个人为中心不同,幸福产生于对自我的超越。托尔斯泰认为爱和工作对人类幸福至关重要,“工作是看得见的爱”,如果在生活中能将二者结合得很好,就能跳出自我,进入更高更广阔的境界,那就是幸福。
联合国的课题组制定了三个要素组成的“幸福指数”:主观感受、客观经济社会条件和对人生的评价。它的长期追踪调查证实了以往的一个发现,即物质财富的增加只在初期对幸福感的提升有明显作用,一旦达到中产生活水平,效果就几乎消失了。所以,一些不发达国家的幸福指数长期高于一些发达国家,因为它们在社会和精神生活上占有优势。
幸福研究有两大发现:第一,一个人的基因基本决定了他是乐观还是悲观;第二,客观条件的影响力非常有限。这或许是因为人类在进化过程中,追求的是生存和繁衍成功而不是幸福。所以,事业成功带来的快乐都是短暂的,并且拔高了期待值,导致持续奋斗但永远得不到满足。这是“习惯效应”(adaptivity)作祟:人们很快就会对物质生活条件的提高习以为常。
据此,一批心理学家推出了一个著名的“幸福公式”:H = S + C + V。即幸福(H)取决于基因设定的范围(S),加上客观生活条件(C),再加上志愿活动(V)(指义工等)。要达到“美好生活”,人类目前对基因先天的设定还无能为力;改善物质生活条件在“脱贫期”很有效,但由于“习惯效应”,达到一定生活水平后就效果大减。只有“志愿活动”能够超越自我,且不受“习惯效应”的影响,因而是通向“美好生活”的主渠道。
这里可以引出三个结论:第一,仅靠国内生产总值(GDP)增长或提高物质生活条件,是无法臻至“美好生活”的。第二,“日益增长”的需要,如果只是物质的,在“习惯效应”的作用下,就会成为一个欲壑难填的无底洞。第三,“志愿”二字,点出人民与“美好生活”之间的关系,不是被动的“满足”,而是主动的“追求”,而且追求的主要是生活的意义,而不是感官的快乐。
幸福的误区
追求幸福而不得,几乎是现代人的宿命。一个普遍原因是误将感官刺激当成幸福。发达国家常见的吸毒、酗酒、嫖娼卖淫、摇滚音乐会、极限运动、追星、邪教、沉湎网络游戏、巨大的财富差距等病态,都是它的表现。
第二个误区是消费主义。它同追求感官享受同理,却被广泛接受为健康正常的,而且成了主流文化,这是因为它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前提。消费主义促使人们追求物质财富和炫耀、攀比式消费。在中国,炫富和比排场往往超过发达国家。这些都是零和游戏,赢了在当下感觉很好,但感官记忆很快消失,之后便是空虚、更高的期望和更大的努力,但永远不会带来持久的满足,就像在跑步机上赛跑一样,永远不会前进一步。更糟糕的是,消费主义不仅消耗人生,也对环境资源带来巨大压力,造成毁灭性的气候变迁。但凡拼GDP速度的国家,都鼓励消费主义。
第三个误区是崇尚个人主义,以为个人奋斗能带来幸福。许多人除了钱,对任何事物都缺乏敬畏,把自己视为自由体,只要权利不要义务。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就是通过鼓励自由平等的价值观,将社会解构为个人单元,使资本对每一个人都占有压倒优势。同马克思时代的大工业不同,在新技术革命下人人为己的自由竞争中,几乎看不到有任何力量能匹敌全球化的资本。在高速资本压力下,个人的幸福空间会越来越窄。
资本将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钱眼上,并教导他们这是通往幸福的唯一入口。但幸福研究发现,作为社会动物,人只能在组成社会庞大而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开拓幸福之源,“向钱看”得到的只能是异化和空虚。这也是社会主义最初的洞见,但实践中的社会主义往往一开始就走上了邪道,违背了初衷。
社会建设才是社会主义
顾名思义,社会主义是社会的主义;而资本主义是市场独大的“经济主义”。斯大林一脉的“社会主义”是典型的国家主义,它的辉煌成就同历史上所有国家主义或帝国主义的辉煌一样,是伴随着人道主义灾难的。大陆政府在十七大确立“科学发展观”后,对“发展”的认识一步步深入,十八大后又提出更加具体的“新发展理念”: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十九大后“以人民为中心”成了官方宣传主旋律,这就离社会的社会主义不远了。须要进一步明确的是,“建设社会主义”要建设的,主要不是经济,也不是国家,而是社会。比起前两者,社会建设更具挑战性,也是前人从未进行过的伟大事业。
这是因为社会建设不是“克己复礼”,从资本主义积弊中回归往昔的一个什么黄金时代。从孔夫子起,这种“黄金时代”就是想象的产物,从未在现实中存在过。当今是中华民族最辉煌的时代,没有之一,任何复古都是倒退。相反,社会建设是在以往所有文明成果的基础上,剪除现实社会中一切违背人性的东西,在新技术和新知识条件下,发扬人性中的善,抑制人性中的恶,向文明的更高峰攀登。
人性是极端自私和极端利他主义的复杂混合体。以往任何一种社会形态有人道的一面,但也充满人性恶的表现——残杀、虐待、剥削、压迫、奴役、欺骗、诽谤等等。无怪乎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也无怪乎许多人有社交恐惧,或逃避社会。改革开放前的单位制,虽然有它的好处——比如说安全、稳定、相对平等,但人们记得更多的是不自由和荒唐的行事逻辑,是“领导”的不公和人际关系中的尔虞我诈。每个单位都是设计粗糙、不科学或谬误的小社会,所以改革开放后,逃离单位、拥抱市场是共同选择。俄罗斯在苏联崩溃后经历了那样的灾难和危机,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回到过去。
但社会也可以是天堂——这是社会建设的最终目的。社会建设的第一个目的是建立安全感。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个社会。根据儿童心理学的“依恋理论”(attachment theory),育儿的最佳状态是在安全基础上的探索:儿童在家庭提供的安全感下,主动探索周围世界,达到各种能力发育的最佳状态。对成人也是同理,但成人世界太无安全感,尤其是在资本主义内卷下。而且不安全是资本主义有意营造出来,以维护它的生产方式。
社会建设第二个目标是让生活节奏慢下来。人类文化遗产中最珍贵的都是长期积累来的,短期的辉煌总是过眼云烟,就像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催动下的感官享受那样。资本主义快餐文化和生活节奏,破坏了长期积累的前提条件,既使那些事业成功人士都感到空虚和失落,普通人更是终日疲于奔命,不得不干自己厌恶的工作,无法做自己想做并能做好的事,人类大量的聪明才智被浪费掉了。只有放慢节奏,才能在日积月累中创造出巅峰的文学艺术、哲学伦理,以及优良的文化传统。任何真正有价值的,都不是转瞬即逝的东西。
社会建设的第三个目标,是在稳定的社会生活中,恢复和发展人类的道德情操,充实人生意义,培养淳朴友善、合作互惠的人际关系。这些人类长期进化和积累中得来的最珍贵的东西,早被快餐资本主义冲得七零八落,丧失生长的土壤和条件,仅存的硕果也被商业化,丧失了珍贵品质。
唐山壮汉打女人事件,美国频发的枪击案,泛滥世界的网络诈骗等等,都与“自由世界”中缺乏道德约束,放任自流造成的社会失范(anomie)相关。人必须有所敬畏,需要义务和约束来为生活提供结构和意义,也需要精神的追求和升华,宗教仪式吸引力之一就是集体提升的体验。
但社会建设的第一条件是社会必须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因为它有自己的互惠逻辑(reciprocal),既不同于政府的等级逻辑(hierarchical),也不同于市场的契约逻辑(contractual)。如果被后两者污染或绑架了,社会就无法发展进步。比较一下三者的口号:
资本主义: It's the economy, stupid!(关键在经济,笨蛋!)
社会主义:It's the society, stupid!(关键在社会,笨蛋!)
国家主义:It's the party, stupid!(关键在党,笨蛋!)
作者是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所高级研究员
社会建设的第一条件是社会必须有相对独立的空间,因为它有自己的逻辑,既不同于政府的,也不同于市场的。如果被后两者污染或绑架了,社会就无法发展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