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永信对少林一路风波的解读是,事实上的宗教活动场所法人身份不合法,而合法的从事经济活动的企业法人又不是少林寺的本分,这种困局至今是少林寺的困扰 资料图:释永信视觉中国
(特约记者郭清媛)与政府博弈交锋之际,少林寺内部也暗潮涌动、是非不断。让释永信感到些许悲哀的是,这些来自山墙内部、针对他这个当家人的不满,伴随着他带领少林寺走向声望和商业双重成功的住世之路,尤其还来自他曾经信任的弟子。
自释永信掌门以来,少林寺逐渐形成了僧俗两个序列的发展阵营。世俗团队,是以少林无形资产有限公司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以钱大梁为首的经营团队,还有一支少林法务团队。僧众团队是指常住院内以班首、执事为中层管理的出家人,以及因少林发展而起的武僧团、下院等附属机构负责人。僧俗两大阵营共同受释永信管理,泱泱少林之中,分配大小寺务的决定权在释永信手中。僧俗两列同时发展互为依托,也是少林寺不同于国内其他寺院的地方。释永信率领少林寺踩着新世纪瞬息万变的红尘风浪扶摇直上。
在僧团体系中,释永信之下较为有“权力”的是两个位置,即常住院体系中的“监院”和武僧团体系中的武僧团团长。目前少林寺常住院有三名监院,分别掌管少林药局、少林寺日常事务及少林寺文化传承、对外沟通等弘法事务。监院和武僧团团长可以兼任,也可以轮换。
释永信很看重学习能力强的徒弟,自称收到的供养与红包,很多时候没拆封,就送给徒弟参学去了。少林寺历任监院,多为上过佛学院的僧人。他用人也很讲究“应机说法、随机而动”,因事而起,遇事“谁行谁上”。2015年夏天的风波,让不在班首、执事之列的释延芷,逐渐被释永信所看重。
释延芷30岁出头,个子不高,胖胖的戴个眼镜,长得很像“一休”,并且总喜欢挠头。释延芷视师父释永信为实干家,他曾辗转多处参佛不得志,2005年排了长队终于等到与释永信聊天的机会。他们聊了一个小时,释延芷回忆说:“师父很诚恳的讲,他做的一切,都是为少林寺下一个1500年负责。这句话打动了我,我打算跟随师傅踏实做一点事情。”
释永信赐其法号延芷,“遇木而止”的意思。释延芷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但对寺庙之外充满警惕。为了体验佛教精髓,他曾去行脚,就是徒步要饭。“你穿着和尚衣服要饭,你能感受到那些人满满的恶意,他们对一个陌生的异类,就像是对怪物。”他承认,如今出家为僧多是难以被俗世接纳的人,“十个和尚九个怪,还有一个特别怪,我自己就很怪”。行脚参学的经历让他看尽人间冷暖,体悟深刻,漫长而痛苦。
“我们都是生活中有了一些遭遇才出家,谁知道出家以后又是一个又一个漩涡。”作为一名80后和尚,释延芷有着僧人中少有的直率性格,关于举报纷争他态度鲜明,“外面的人可恶,太可恶。延洁法师,根本不能生育,就说她跟方丈有私生子。他们就喜欢拿戒律来毁一个僧人,这是很要命的!”这种鲜明不打禅语的态度,也被释永信看重,指派他负责对外发言。
少林寺独有的武僧团,其团长则多是追随释永信多年的贴身武僧或护法徒弟。释永信升丈之前,他本人一直是少林寺武僧团团长。1999年后,曾经跟随他出访的弟子李国营(释延的)接手武僧团,成为第二任团长。李国营任内的武僧团,与英国艺术家合作,编排了全球首部功夫舞台剧《生命之轮》,一经推出,风靡欧美,少林寺在欧洲的影响力就此奠定。
2006年僧人释延裕出任第三任武僧团团长。2008年,永信的另一位弟子释延达成为第四任团长。释延达是少林寺最早一批去中国佛学院参学的僧人,曾常年跟随释永信,他也曾担任少林寺监院,现被派去河南商丘一家下院担任寺院住持。2012年,参学韩国的少林弟子释延体回到少林寺,被委任为少林寺武僧团第五任团长,释延体也是1998年少林寺武僧团成建制组团后的首批队员。
根据中国佛教传统,作为子孙庙的少林寺,相对于僧众公有的十方丛林,其庙产属于一系僧人,住持职位也是代际世袭制的师徒指定相承。尽管根据现行政策法规,寺观庙产“为社会所有”,但释永信在少林内部,依旧是一言九鼎的大家长。他对于僧众职权分派、对于少林越来越多实业资源和利益的分配,虽然也会博听众议,却是最终的话事者。更何况,按照现行《宗教事务条例》,少林寺作为宗教活动场所并不具有法人资格,它的对外经济活动需要以代理人的形式进行。这样一个公私难分的前传统组织治理结构,却承载着越来越庞大的利益——任何对于既有存量利益的划分和增量利益的分割,都埋藏着“升米恩斗米仇”的种子。
当年接替释永信担任少林武僧团团长李国营,释永信升丈之时为其撑伞仗护法的弟子释延鲁,如今都是共同进京状告他的“主力”。
“举报门”事件发生后,多名少林弟子联名指责在网上匿名发举报信的“释正义”就是释延鲁。释延鲁上京告状,更是被斥为“欺师灭祖”。但财新记者在少林寺期间询问释延鲁多名师兄弟时,年长僧人均以“过往是非,不可说”的“打禅语”式回应,也有年轻弟子爱憎分明:“延鲁师兄,师父以前对他多好,他说师父霸道,可是师父就是师父,师父生气训斥你是应该的。现在出事以后,师父从没开口批评过他一句,他倒好,忘恩负义,为了自己的私利,就被人当枪使。蠢坏,说的就是他!”
释永信也认为释延鲁是被人当了枪使。“延鲁为人简单,想法也单一。”释永信对财新记者说,从2015年7月25日开始的网络指控,信息发布的时机和节奏很讲究,迅速的从论坛上发举报材料升级到直接给部分媒体记者发举报邮件,这不是他所了解的释延鲁“可以做出来的事情”。
仅比释永信小五岁的释延鲁俗名林清华,出生于山东郯城县的一个武术世家。据他自己后来接受采访时称,原本父母希望他长大后能考上清华大学,所以取名清华。但受电影《少林寺》影响,他1985年来到少林寺,两年后决意出家,拜释永信为师。用他自己的话说,“少林寺就是佛教中的清华大学”。
释延鲁练功专注有恒心,很快成为释永信身边的得力弟子,有“四大金刚”之称。一份简历中称,1997年,释延鲁荣获加拿大多伦多举行的世界武术大会金奖,被释永信任命为嵩山少林寺武僧总教头、少林慈善基金会常任理事,同年创办嵩山少林寺武僧培训队,培训队“担负少林寺寺院内对外教学、表演、访问和继承弘扬禅武文化,培育少林后继人才的重任”。
释延鲁早年对释永信也非常亲近。他曾经在1999年接受媒体采访时说,是自己父亲让他拜释永信为师学功夫,受释永信影响,他对佛学产生了浓厚兴趣,1999年还在释永信介绍下专门去开封僧伽培训班研究佛法。
释延鲁称自己非常庆幸释永信的器重,释永信会经常有意识安排他陪着出访,“在师父身边得到了不少长进”。释延鲁在给父母写信时候说:“能够拜到释永信这样的师父,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根据释永信对财新记者的说法,1997年,由于没有法人地位不能申请办学,少林寺委托释延鲁以自然人名义承办武僧团基地,也即上文的“少林寺武僧培训队”。但“申请学校、出资征地都是少林寺出面”,还曾为其提供合计1500多万元的资金支持,释永信说,“当时释延鲁的身份,是少林寺的工作人员,接受寺院单金”。
释延鲁早年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说,释永信让他担任少林武僧团培训基地校长,并介绍称这个基地是为少林寺武僧团输送僧才的,“在培训队发现的好苗子,都可以考虑进入武僧团”。
目前,武僧团基地拥有学员万余人,在登封的规模仅次于塔沟武校,其发展过程中也一直以正宗少林血统自居,长期在少林寺内以练功为主的锤谱堂有招生办公室。释永信本人曾在2001年为这座武校亲题命名,还长期担任武校名誉校长和导师。
武僧团基地官网介绍,集团下辖登封市嵩山少林寺武僧团培训基地、登封少林弘武中等专业学校、少林国际足球学校、少林禅拳文化表演团、《禅宗少林音乐大典》演员培训基地、霍利菲尔德拳王培训中心等八个单位。基地占地面积1000余亩,已经形成从幼儿、小学、初中、高中到大专的完整教育、教学体系,每位学生的年度学费从普托班的8900元到特训班的33800元不等。
针对上述释永信以及少林寺其他人士所称的出资建校一事,释延鲁的代理人蔡亮亮将这些资金称为借款,并向财新记者提供了连本带息还清借款的单据。蔡亮亮还表示,借钱时,学校已有3000多人了。
蔡亮亮提供了一份盖有少林寺印章的证明:“武僧团基地系释延鲁、郑洪启个人投资创办的民办学校,与少林寺不存在隶属关系,也无任何经济关系”,落款时间是2008年3月29日。
对于师徒二人为何最后闹到如此地步,释永信只说“之后延鲁不受约束了”。少林寺的其他内部人士则告诉财新记者,是因为释延鲁娶妻生子,释永信认为这影响少林寺声誉。将释延鲁迁单之后,释延鲁多次回少林寺希望见一下释永信。该人士称,“迁单”一事,除了对释延鲁造成感情伤害之外,也会对释延鲁武校的利润造成影响。
蔡亮亮则称,之前释延鲁与释永信的关系一直比较和睦,“但是了解一个人需要时间,很多问题都是逐渐暴露的”。他转述释延鲁的话称,每年过年,在释延鲁给过师父释永信钱之后,释永信还向释延鲁不断索要,“这是贪得无厌的表现,实名举报只是希望还少林寺一方净土”。
“我没问人要过一分钱。”对此说法,释永信语速非常快地说出这句话。一位少林寺内部人士称,在佛家,徒弟给师父供养是传统,并没有严格的利益规则。他认为,当年投资武僧团培训基地时,确实未明确少林寺与释延鲁的收益分配,也为之后的纠纷埋下了隐患。
上述内部人士透露,少林寺在办下院、海外文化中心时,都是给负责项目的僧人一笔钱,发展顺利之后,钱还给少林寺。少林时周边其他武校也有类似模式。据《南方都市报》报道,少林寺附近王指沟一家武校校长称,当年办校时因需要使用“少林寺”字样,他找到释永信写了一份授权书,拿着这份授权书才能到行政部门办理办学许可。释永信并未找该校校长要过学校的冠名费,但每到寺里举行活动,或者要花钱了,该校校长就会主动捐些钱,数目不定。
在7月29日“释正义”向媒体记者发去的举报信中,着重展示了少林欢喜地(登封)有限公司(下称少林欢喜地)工商注册截屏,并表示,“2013年的少林欢喜地有限公司公开年度报告显示,据可靠部门查询,当年公司亏损总额高达459.43万元”,指称释永信洗钱,将少林资产转至“他的情妇”、少林下院当家法师释延洁。
少林欢喜地成立于2007年12月,注册资本50万元,在少林寺内向游客提供餐饮服务。工商资料显示,少林欢喜地的法人代表为钱大梁,释延洁以俗家名字韩明君持股35%,钱大梁持股10%,河南少林无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下称少林无形资产公司)持股55%。
而少林无形资产公司的注册资本为100万元,2008年12月成立,其股权结构中,中国嵩山少林寺和释永乾分别持股10%,释永信持股80%,首座大和尚释永福为法人代表,钱大梁为总经理。
针对少林无形资产公司的由来,释永信是否占股太大,是否存在侵占少林资产,以及为何少林无形资产公司作为少林欢喜地控股股东却比后者成立时间更晚等问题,释永信和钱大梁向财新记者解释,称少林无形资产公司正是当年为保护少林商标品牌权而成立的少林实业公司的自然延伸;释永信、释永乾以及钱大梁、释延洁,在少林无形资产公司和少林欢喜地的持股,是囿于法律规定,以个人身份进行的代持。
钱大梁解释说:“少林实业公司的商标注册工作基本完成后,当时《商标法》做了修订,放宽了对商标所有人的限制,社会团体也能成为商标的所有人,于是将注册的商标转让给少林寺,同时注销少林实业,开始申请注册少林无形资产公司。”
在这期间,《宗教事务条例》于2004年颁布,国家对于宗教活动场所的身份权限认定做出改变,宗教活动场所不再具有法人资格,少林寺已不可以作为社团法人持股设立公司。
钱大梁告诉财新记者,少林寺打算100%持股少林无形资产公司的申请被郑州市工商局驳回,之后少林寺持股80%的要求也被驳回,少林无形资产公司改由方丈释永信持股80%,释印松持股10%,释永乾持股10%。钱大梁向财新记者出具的代持证明如下:“中国嵩山少林寺是少林、少林寺无形资产的所有权人,现依据中国有关法律法规,委托释永信、释印松、释永乾三位自然人为股东,组成河南少林无形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并依法对少林、少林寺无形资产进行管理和保护”,落款是“中国嵩山少林寺,二OO八年十一月十三日”。
几年后,释印松被查出身患癌症,为避免去世后产生股权纠纷,释印松于2012年7月立下遗嘱并做了公证。钱大梁提供的遗嘱上称,释印松希望去世后,将他在少林无形资产公司的10%股权变更为中国嵩山少林寺持股。少林寺多次与工商部门交涉,最后仿照少林实业之例,形成释永信持股80%、释永乾持股10%、少林寺持股10%的现有格局。
钱大梁很清楚这种由僧人个人代持少林资产可能会引起的非议。对于无形资产的账目,每次他经手时,都要留下尽可能多的证据。当初少林寺成立公司所写的“代持证明”,以及释印松去世前写的遗嘱证明,都有钱大梁的这些考虑。
释永信也表示,当年变通取得的企业法人身份,非少林寺所愿。“事实上的宗教活动场所法人身份不合法,而合法的从事经济活动的企业法人又不是少林寺的本分。”他说,这种困局至今是少林寺的困扰,也是中国传统宗教活动场所乃至法律界的尴尬和困扰。
连载共八篇,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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