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儿”:你如何评价刘少奇在军事上的历史功绩?
刘源:刘少奇在安源搞工运的故事,很多人很熟悉,工人代表一身是胆。我刚才已经讲过了,工农革命军、工农红军的“工”,当时体现的是谁呢?主力就是安源工人。这同刘少奇多年的工作基础和教育成果,有重要、直接关联。中国共产党武装工农最早的实践,被公认开始于安源,这为人民军队的建立和发展,作出了极为可贵的、能成长连续的积极探索。这之后几十年间,刘少奇与国防、军事、军队的关系日益密切,为人民军队的创建和壮大,根据地的创立和扩大,做出了极其突出的贡献。
比如红军长征前,由福建省委组织指挥的汀州保卫战、松毛岭战役,英勇卓绝,不过史著很少有记载,刘少奇当时担任省委书记,临战时,受命任红九军团中央代表,直接领导、参与战役指挥。关于白区的正确路线,谁能说白区的正确路线与国防、军事、军队无关呢?白区开展的游击战争,平原游击战几乎无人不知,可鲜为人知的是,刘少奇最早提倡并领导了“河北平原的游击战争”。1946年,刘少奇负责指挥“中原突围”,李先念晚年见我时说,“你爸爸指挥我们又打了一场大恶仗啊!惊心动魄啊!”
刘少奇作为一辈老革命家,他的功绩、他的作为不是个人的,他有时候独当一面;有时候是辅佐毛主席。从1943年3月到1954年,刘少奇担任了11年半的中央军委副主席,并主持过中央军委工作。在他任职期间,是人民军队发展壮大、革命战争胜利进程和国防建设突发猛进、成效最为显著的时期,也是中国现代军事和军队在世界上崭露头角、为世界公认的最重要时期。
谈写作
书里有我自己的看法,读者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政事儿”:这本书的书名“梦回万里 卫黄保华”,有特殊寓意吗?
刘源:“梦回万里”,这是我的回忆,梦回万里江山,也就是我们的“中国梦”是怎么来的?想当年,老一辈革命家面对亡国灭种、九死一生的艰难困境,也有“中国梦”,要保种,要振兴中华。
今天,我们要怎么走向未来,怎么再次振兴起来呢?“卫黄保华”,从两个名字理解就好了。一个是父亲刘少奇的名字,不满17周岁,他就领头参加“内除国贼、外抗强权”“勿忘国耻”“不当亡国奴”的抗议游行,并给自己改名“刘卫黄”,意为“保卫黄种人”,捍卫炎黄子孙。“保华”是他给我大哥刘允斌起的名字,是保卫中华、保卫民族和国家的意思。“卫黄保华”既是他自己一生追求的目标,也是对后辈的重托。
“政事儿”:为什么邀请宋平写序呢?
刘源:宋老过一百岁了,现在身体很好。今年春节我还去海南见过他。这几年每次见我,宋老都会讲起当时怎么请刘少奇做《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讲座的事情。所以我就请他写序。
宋老回忆,当年,刘少奇回到延安,张闻天让宋老接刘少奇到马列学院,因为听众越来越多,刘少奇只好站在操场的一张木桌上,讲了好几天,每天都讲三四个小时,深入浅出鞭辟入里,大家完全被吸引住了,有的甚至忘了记录。宋老记了一大本,课后被不少人借走。
我开始的时候还不太理解,为什么要站在木桌上,给大家讲《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呢,没有板凳吗?宋老说,没有,就是站在木桌上,大家或席地而坐,或搬块石头坐在地上听。
“政事儿”:这本书你写了多久?
刘源:写书大概用了一年多。几年前,有单位要拍电影《刘少奇军事生涯》,我接受采访谈了大致脉络,根据这次采访,后来形成了近4万字的文章,去年8月在《党史博览》上发表了。这一年来我又补充完善,该丰富的丰富,添加了内容和背景材料,出了这本书。这本书大概13万字,“干货”有11万字。
过去出版过《刘少奇军事画传》,党史专家黄峥在20年前写了《刘少奇的军事贡献》,王双梅写了《刘少奇在长征中》,回顾了刘少奇在抗日战争中是怎么开辟华北战场等故事。不过,大家包括专门研究军史的专家,对刘少奇在军事方面的贡献很多都不知道。
“政事儿”:作为子女讲述父亲历史的怀念文章,要注意历史真实与情感表达之间的平衡。你是如何处理这种关系的?
刘源:我是学历史的,我当时的历史老师讲,只求自圆其说。我认为,写历史必须回到当时的环境背景中,尽量帮助今天的人理解历史,用今天的语言来理解。我在叙述中,提纲挈领把一些内容写出来,有各种史料支撑,书里加入了很多注解,也有我自己的看法。我个人的看法,读者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可以看看有没有道理。
作为子女撰写回顾父辈的文章,我的身份比其他作者还是占了一点便宜的。比如我写彭德怀,描述他的臭脾气“高山顶上倒马桶”,一般作者在正文中不好这么写。我写邓小平“巴蜀老汉尝遍天下美味”,讲的是战争年代经过晋冀鲁豫根据地时,刘少奇跟邓小平久别重逢。我在书里写到:“晚年邓小平回忆刘少奇时,还会提起这次会面,炖了干羊肉,‘好久没吃过肉了’,倍儿香。四川人最会吃,能让一位尝遍天下美味的巴蜀老汉回味终生的,那得多香啊?闻香思人,真情实意!”一般作者也不会这样写邓小平。我的身份是从小一辈的角度看老一辈,跟他们可以调侃调侃开开玩笑,所以我还是占了一点便宜的。
谈父子最后的见面
我非常后悔,对不起他,那时候即便我就大胆地跟他说话,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政事儿”:刘少奇会跟家人讲述他的经历吗?
刘源:不是的。父亲很少跟家人讲述自己的经历,他经常说,“不要从我的过去了解我,要从现在和将来了解我”。他工作起来非常忙,从早忙到晚,我们那时候上学又住校,也就在周六、周日一起吃顿饭。我们跟他打个招呼,有时候他理都不理,有时候也就点点头。我跟他接触最多的就是“文革”开始以后,1967年春天和夏天,是我们父子相处的最后两段日子。
当时他被隔离监禁,外人接触不了,谁都不敢接近他,哨兵只能隔一段距离看着他,工作人员也都在划清界限,谁来照顾他的生活呢?因为我过去当过兵,小时候和大家关系挺好,挺老实,我被特许出入,简单照顾他的生活,端饭、洗碗、打扫卫生,我成为唯一在他身边的亲人。
当时,他特别关心外边的情况,关心社会上的质疑,关心那些大字报都说了什么。我当年只有16岁,懵懂无知,什么也搞不清楚,看完了死记硬背,回来跟他说。他当时也很愿意回答我的询问,对社会上的一些污蔑,他说的比较多一些,澄清了不少问题。但是对于自己的功绩,他从来不说。后来我慢慢看历史,看追忆他的书,就会回想起来,他当时说的哪些话,对应的是哪个阶段的事情。
“政事儿”:他当时跟你澄清的最多的问题是什么?
刘源: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多次讲到党和军队的经费等“物质基础”。至今,很少有这方面的论述,除了查阅共产国际的部分资料。我认为,物质决定精神,存在决定意识,关注和挖掘这一重要方面,或许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年的许多情况,开辟研究新的领域。
当时有大字报说他戴“金鞋拔子”、“金皮带圈”之类的。他给我说,当时的地下工作就是这样的性质,地下工作总得带经费过去,金子便于携带。而且,在地下工作,身上多少都要装戴点东西,比如遇到敌人盘查,也许给敌人两块银元就能过关了。
“政事儿”:和刘少奇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他说了什么?
刘源:最后一次见面在八五批斗会之后,1967年9月份。八五批斗会的时候,对我父亲已经是严加看管了,我都不能靠近他身边了,就在他旁边的一个屋子,帮他刷个碗、洗洗被子、洗洗袜子。
当时,有一个战士做完了菜,端到小餐厅。他吃完饭,我在餐厅外一个小池子里给他洗毛巾,准备去刷碗。他突然走过来问,“你妈妈在哪儿?”当时不允许我跟他说话,所以我特别紧张,小声说,“妈妈就在你后边的房间”,“他们不许我给你说话”。他还想再问,但没有问,站了大概2分钟,扭身就走了。这就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面。我非常后悔,对不起他,那时候即便我就大胆地跟他说话,他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所以我很想说,“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代人亲自经历过,千万千万不能再有这种事了,今天一定要汲取教训,不能再犯这种错误,一块石头不能绊倒两次。最近,彭真的儿子傅洋给我打电话,兴奋得要命。这本书他看了两天,他也认为,不能再犯“文革”的错误。
“政事儿”:你什么时候知道刘少奇离世的消息?
刘源: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1972年了,他离世3年以后。当时我还在山西朔州山阴县白坊村插队,回北京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说了消息,但是不敢确认。第一个跟我说这个消息的是万里的儿子万伯翱,他当时在郑州总参炮兵学院当兵,告诉我,我父亲可能已经在开封离世了。但那时谁也不敢相信,人为什么会到开封去了呢?
1971年林彪事件后,引发全民性的震惊和反思。当年高喊打倒的那些人,可能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大家找不到刘少奇的一句话是反对毛主席的。从那个时候开始,环境相对宽松了一些,一些家庭可以探望被打倒的人。可是我们家的申请,没人敢批准。
1972年7月份,我们就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毛主席批示:“父亲已死,看看母亲。”当天,专案组就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说毛主席批示了,你们可以看看你们的母亲,父亲已死。这一天,专案组这两个人也来到监狱,通知了我母亲,说“刘少奇已死,1969年11月12号,死在开封”。我们问他们,人为什么会死在开封?他们又不吭气了。大约是1972年8月,我们去监狱看了母亲,那时候父亲已经去世3年了。